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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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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杜凌又来找苏飞云下棋。苏飞云棋艺本已有些生疏,这盘棋又偏偏下得心神不宁,一开局便处了劣势,中盘过后,索性投子认负。
杜凌赢下一盘,反倒十分不悦,直言道,“辰玉,我说你棋艺退化得厉害,是真心替你担心,替你惋惜。你莫不是记在心里头了,如今跟我下棋都这么敷衍。”
苏飞云一怔,叹道,“有华,你我认识多年,我可是这种人么。”说着却顿了好久,方犹豫道,“我心里头是有些事。”又轻叹道,“我这定力,是大不如前了。”
杜凌与他相识多年,深知苏飞云一向心思深,但处事沉静细密,绝不在人前示弱。今日露出这般迟疑为难神色,实是极少见了。当下正了神色,“你有什么为难之事,我能帮上忙的,绝不会推辞。”
苏飞云神色感激,却仍似在犹豫,好像不知该如何措辞。
杜凌等了许久,才听苏飞云轻声道,“说来惭愧。我今年二十有六,尚无家室,前些年一心下棋,还不以为然,如今却总觉得形影相吊,有些孤单……”
杜凌瞪大了眼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苏飞云继续道,“我如今虽得皇上提携,但宦海浮沉难料,实在不敢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子,左思右想,倒是想着花会时,若有女子愿意脱籍从良,跟随我研研笔墨,照料下起居……只是我平日闲居家中,不惯见世面的,想着一人赴花会,实在心怯。又想这些你比我熟稔些,不知能不能帮我先打听打听……”
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杜凌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又觉得自己仿佛听错了。他耐着性子等待苏飞云一诉苦衷,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没想到却听苏飞云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是真觉得自己听错了。
苏飞云见他表情惊诧莫名,也觉得十分尴尬,低声道,“你若觉得为难,就算了,只是别取笑于我。”
杜凌回过神来,看着苏飞云连脸都微微红了。他这时回味过来,是真有些想笑,但看苏飞云神色,心知若此时笑出声来,只怕被立刻请出门去,再也不用相见。心中调节半晌,方道,“原是这等小事,你倒像要取我性命似的开不了口。”想了一想,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唉了一声,“你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不济,官场再怎么浮沉,大不了是挂冠而去,回棋院来。就算不找个世家千金,官宦小姐,以你的品貌,找个普通人家的好女子,还会配不上人家么?”
苏飞云却只是笑着摇头。
杜凌叹气,“你既然打定主意,我也不多劝了,我回头先帮你打听着吧。”
说完却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回想半天,忽然心下一惊,抬眼定定瞪着苏飞云。
“有华,怎么?”
杜有华低头不语,隔了半晌才沉声道,“辰玉,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最斯文矜持的一个,今日这话,要不是听你亲口跟我说,我是决计不会信的。”
苏飞云勉强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是一时被你蒙着了,糊里糊涂应下来。你若是那种耐不住寂寞便想寻风月女子开解的人,也枉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说着又压低声音,“辰玉,你跟我说实话,这里边到底有什么隐情?”
苏飞云却沉默起来,许久,才叹了一声,“有华,不是我刻意隐瞒,实是真不知如何启口。”
这一声叹极轻极低,轻得好像暮色中行将消失的最后一缕青烟,却偏偏久久不散,仿佛融化了无尽的无奈与愁结在里面,连杜凌听了也觉得心里莫名怅惘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枯坐着不说话。夜里的风涌起来,把树叶吹得婆娑作响,一点点声音听起来都格外清晰。
“辰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皇上还在咱们棋院的时候,离开时,棋院好些人给他在松鹤楼摆了一桌饯行宴。”隔了半晌,杜凌才用极低沉的声音问了一句。
苏飞云一怔。
杜凌接道,“那天我没去,晚上估摸着你们该回来了,就想去找你拿回那张佑灵道长的棋谱……”
杜凌没接着说下去,苏飞云却全明白了,一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连嘴唇都微微抖起来。
那天晚上杜凌原本是去找苏飞云取棋谱的,走到回廊拐角,却听到苏飞云似醉非醉的对顾淮阳说,我喜欢你。轻得像梦呓般的一句话,偏偏在静夜里清晰无比。好在杜凌性情洒脱,当时虽也大吃一惊,却谈不上耿耿于怀。日后见苏飞云与顾淮阳相处如常,君子之交,暗道那时或许只是苏飞云一句酒后醉语,渐渐也就将此事淡忘。若不是今日觉得苏飞云出言古怪,大有隐情,恐怕再也不会记起这似幻似真的一幕。
眼下见苏飞云面白如纸,神色凄惶,还有什么不明白。杜凌这一时心中惊骇,还远甚于当年,且不论分桃断袖有悖常伦,顾淮阳当日身份虽贵重,毕竟只是皇子,如今却已是九五之尊,这君臣纲常,无疑比寻常断袖之好更难逾越。杜凌回想起苏飞云方才那一声叹,愁肠九曲,竟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刨根究底来。
两人对座无言。
杜凌先是心惊,而后愧疚不安,饶是一贯敏捷洒脱之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坐立难安,反倒是苏飞云先开了口,苦笑道,“龌龊心思,让你见笑了。”
杜凌更觉愧疚,闷声道,“辰玉,辰玉,唉……是我莽撞了……”
苏飞云摇头,“你没有立即变色离开,再不往来,我已十分庆幸了。”
杜凌正色道,“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苏飞云半晌没说话,最后缓缓道,“有华,谢了。”
“那时你执意要入容王府,说是心愿未了,原来……”杜凌忽又迟疑道,“皇上……想是知道的。”
苏飞云摇头,“本来是我一时喝醉,说了胡话,皇上怎会当真。”
他说得轻描淡写,杜凌本是聪明人,怎会想象不出。顾淮阳想是佯作不知,无所回应,然而却又一直对苏飞云多有求取,难说不是知晓苏飞云的心意而为之。苏飞云追随顾淮阳这些年,常伴在侧,先前须尽故交之谊,如今还得全人臣之情,心意更不堪表露,之中艰难隐忍,想来十分苦涩。
杜凌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劝解,叹道,“你这是何苦。”
他话说的含糊,苏飞云却是明白的,沉默半晌才淡淡道,“这本是一厢情愿的事。”
杜凌见苏飞云神色已然恢复,看不出波澜,心知苏飞云虽然脾性温和,其实外柔内刚,从不愿示弱人前。只好连连叹道,“你呀,诶,我知道我也劝不了你……”
“世人皆道你洒脱,我怎就看不出来,如此啰嗦……”
杜凌眉毛倒竖,“好你个苏飞云,我关心你,你倒嫌起我来。”
苏飞云只是笑笑,忽然垂眼道,“先前托付之事,还得让你费心……”
杜凌一怔,方又想起这一节来,他心思极快,原本疑惑不解的事,前后一想已经明白了关节, “难不成竟是有人中伤你与皇上……?”
苏飞云微微一震,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杜凌怔了半晌,最后长叹,“难为你这么聪明的人,却想了个这么笨法子。”
苏飞云苦笑,“不然又能如何。”
杜凌自诩风流,跟苏飞云打下保票,这事一应包在他身上,不用苏飞云费半点心思。苏飞云心知这是杜凌有意环护他,毕竟自己现下是在朝为官,出入风月场所也多有不便。过了约莫十来天,这日正赶上朝会旬休,午后阳光浓稠的时候,苏飞云正在里屋小睡,忽听见小厮在门口轻声喊,“先生,外头有人找您……”
苏飞云方有些睡意就被叫醒,心里微有些恼意,缓缓起身收拾了会儿,才打开门,“是什么人来找?”
“说是杜先生让过来的,还有顶轿子停在门外。”
苏飞云一怔,加快步子往外走。到了门口,一个蓝衣的小厮上前一揖首,“苏先生,这是我家先生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苏飞云点点头,“替我谢谢你家先生了。”
门口停了绿纱小轿,那小厮闻言将帘子掀开,里头出来个年轻女子,一身藕荷色百褶裙,眉眼秀丽。下来后朝苏飞云款款做了个万福,“妾身见过苏先生。”
苏飞云虽是早已料到,毕竟独居惯了,一时竟觉得有些尴尬。
那小厮在一旁道,“苏先生,我先回去复命了。”
苏飞云点点头。待众人走了,苏飞云心里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对那女子轻声道,“先进来罢,你叫什么名字?”
“回苏先生,妾身名叫柳蓉。”
“往后相处,以你我相称即可,你不用太拘束。”
厢房本是收拾好的。苏飞云带柳蓉各处看看,略微交代了些,柳蓉款款跟随,十分柔顺。她虽也妆容妍丽,举手投足却没什么风尘气,还算婉约清爽。
“你想必是识得杜凌杜先生的罢。”
“自然是识得的。”柳蓉轻声道,想了想,“杜先生是有心人,我当日与他说过,不愿长留欢场,本来不过是诉诉心事,他竟真的记下了……”
苏飞云点头缓缓道,“我与杜凌本是故交,那日跟他感慨身边无人研磨笔墨,难为他竟花了这么大一番工夫……”想着下面的话有些艰难,一时语气也有些迟疑,“我向来独居惯了,只是如今杂事繁多,无力应付日常,你若不嫌弃,平日就帮忙应付一二。左右不过一年,到时我与杜凌自当为你寻个好归处。”
柳蓉倒并不惊讶,“这些杜先生当日就曾与我说过,我自然愿意的。”又道,“实不相瞒,我家中原先也是富庶人家,无奈突遭变故,这才……”柳蓉眼圈微微一红,“我原来也是家中掌上明珠……到青玉阁虽然有些年头,总是不习惯这欢场里迎来送往。能在您身边伺候笔墨,我已经万分欢喜了。”
苏飞云心下略宽,柔声道,“如此却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