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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岨峿 ...

  •   翌日清晨,当天子的使者来到她身边时,褚远已经几近睁不开眼了。

      昨晚从陆中郎将的饯别宴上归来后,她很早就睡下了。然而直到夜久漏长,在薄衾小枕的陪伴下,她愈发不能入眠。在床头倚靠了半晌,她下床取了文书来看。从她手中过的公务,除了探查刺客同党,防御北人,前日更添了益州来的新上表。

      这是一道请求出兵北伐的上表。

      褚远熟悉执笔人的套路,无非是陈述南朝政局,又道江北如今可图,守将如何,边关又如何。她细白的手指抚摸过书简的表面,一寸寸摩挲着其上熟悉的字迹。

      这是她夫君的亲笔,而她要做的,是阻止他。

      左右也睡不着,虑及陆清声初去江陵,万万不能让她也被丈夫拉到一条船上,褚远提起笔来,拟了一封书信。

      搁下笔后,她颇为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字迹。褚远年少时就有了工书善画的名声,出仕成婚后,不曾废堕这些本事。她亲笔写一封信去,倒也不会在亡父的同僚之女面前露怯。

      写完信,褚远收拾起那些文书来,手碰到请北伐表时,却停住了。

      她拉上被,靠在枕上,面前摆着丈夫写来的上表。还未来得及再看几眼,就见窗外灯影摇动,门外传来一声轻叩:“阿母,您睡下了吗?”

      褚远暗叹一声,命来人进房。门外的侍婢似乎也不敢多说话,放来人进了门,却是个提着灯的小姑娘。她一转身将灯交给侍婢拿去,回头又扑进了母亲的怀抱,腻着不愿动了。

      自褚远十九岁成婚以来,不过十年,她已经与江秉生育了二子江尚、江试,还有中间一女江识,江秉为她取了个小字,唤作绵绵。江识不像兄弟那般沉稳端毅,她眉眼最似父亲,性子却最像母亲。此时窝在褚远怀中,整个人显得又甜又软,眼里也浸着笑意。

      褚远一直宠着这个女儿,便摸摸她的头,唤着她的小名问道:“绵绵怎么还不去睡?”

      “我在练琴呀,兄长和弟弟都学好了曲子,我还没弹熟,怕父亲回来考我,我就多练练。”江识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婢女说母亲也没有睡着,绵绵来陪一陪您。”

      褚远莫名想起了床上那道奏表,心中一阵酸涩,孩子又怎会知道,母亲深夜辗转难寐,竟是苦于寻求对策阻止他们父亲的征伐。她揉了揉江识的头,轻轻地说:“绵绵快去睡,当心熬夜伤身,将来要长不高的。”

      “那阿母也早些睡下。”小姑娘撅起嘴来,又低声嘟囔了一句,“他们说父亲是凉州来的降将,北虏生的女儿不愁长不高……”

      褚远伸手拉住江识,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谁对你说这种话?”

      “他们都说……”江识年纪小,这时却也知道害怕,看着母亲的模样,摇了摇褚远的手,“您不要气,今后我不和他们一处玩便是。”

      她不说,褚远也能猜到始作俑者。金陵官宦子弟,对孩子说这种诛心之言,其心可见。褚远扳过女儿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绵绵,你记住。你的父亲虽然是从凉州来的,现在他是南朝的良臣。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都要记住这句话。”

      “真的?”江识却很好奇地睁大眼,“上次父亲回来时,你们又吵架,我亲耳听见您说他是——”

      褚远一时语塞,想了很久,才又把女儿拥入怀中,叹了一口气:“他呢,是一个很好的人,只不过……”

      江识在她怀里看着她,那双酷肖其父的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明亮。

      当年就是这双眼,在马背上凝视着她,从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只不过,只不过……”

      褚远伸出手,把江识鬓边一缕乱发抿好。

      “还是等我们绵绵长大,也有了良人,就明白了。”

      江识似懂非懂地点头,从她怀里钻出来。褚远又摸摸小姑娘的头,让侍婢领着她回去休息,又叮嘱她再不要熬夜练琴。江识离去后,褚远又独自躺在床上,拿起那道奏表看了又看,最终把它轻轻摆在枕头的另一端,闭上了眼。

      这一夜,她最终还是难眠。第二日去尚书台办公时,她手里还握着笔,眼却止不住地往下垂。直到台使来到她身边时,下属才凑到她身边,唤了唤尚书仆射。

      褚远惊醒,又是尴尬又是羞赧,脸上也飞红了一片。她认出这是南朝皇帝宠爱的近侍吕皓,皇帝既然派此人来传自己御前奏对,却正撞上自己昏昏欲睡的样子,难免有些心底不安。

      吕皓脸上却不见异色,还是一贯的笑容。他一路引褚远前去,一路又和她叙话。从褚远的父亲兄长,说到江尚在郎官任上是否习惯。

      她本是名门千金,心中不惯与内侍往来。只是因为吕皓在天子面前炙手可热,不好得罪,吕皓说些什么,她也是浅浅一笑,应声而已。

      吕皓却不见收敛,见四处无人,凑到她的耳边:“尚书仆射近日难寐,可是因为益州之事?”

      褚远向另一边偏了点身子,勉强笑了笑:“吕给使说笑了。”

      吕皓笑容不改:“说笑与否,尚书仆射见了陛下,自然明白。只是要提醒您,陛下近日心情不佳,您回话时还须多加小心。”

      褚远谢过他,入殿时,只见老皇帝正在看奏章,小太子侍立在一旁,长公主正在垂头研墨。见到她来,老皇帝便示意一双儿女退下。

      褚远每次见长公主,看她的眼神,总觉得难脱阴鸷,如今见二人离去,倒是心中一松。

      还没等她轻松多久,老皇帝便把手中的奏章丢到她面前,重重“哼”了一声:

      “你好好看看!”

      褚远一眼认出,这是昨晚她翻来覆去看了一夜的奏表,今早她昏昏欲睡,她拿来的一堆公文,属下大约不敢妄加拣选,全数送递了上去。

      “一个连年上书北伐,一个又天天进谏驳回。你们二人如此情势,还要继续到何时?”老皇帝一拍书案,“这些年,你们倒是不厌倦。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觉察到老皇帝的逼人,褚远不敢拖延,当即答道:“陆相新丧,北国厉兵秣马,还不是可图之机。此时妄动,不止益州,荆州亦会受到波及,还望陛下深思。”

      “这封奏表,今早元冲临行前,朕拿给他看过,他倒是觉得不错。”老皇帝缓缓说道,竟带着一丝冷笑,“怎么,你们一家人,拿的却不是一个主意?”

      拿的若是一个主意,恐怕这位天子又要怀疑他们勾结成党。兄长和丈夫是将兵之人,自己又任职尚书台,一着不慎,陆氏一族之前的遭遇,就是他们的下场。褚远心中不禁发寒,却还是毕恭毕敬地回道:“为陛下效命之时,没有父子兄弟,只有陛下的臣子。处理政务上,朝臣之间有争执,也是常事。”

      果然,老皇帝虽然还是一副不善的模样,却已面色稍霁。他责备了褚远几句,又命她和丈夫多多商议,不得总在天子案头争执不休。褚远离开时,刚踏出殿门,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便是一踉跄,所幸等在门口的吕皓扶住了她。她由他扶着,过了一会才恢复气力,连忙挣扎着起身:“吕给使,失礼了。”

      “您为陛下操劳,也得多注意身子。”吕皓跟在她身边,笑道,“我送送您。”

      褚远一夜未眠,连日操劳,此刻头还有些昏,只得由他扶着走。一路上也不见其余人,耳边只听吕皓说:“只可惜江将军远驻益州,竟不能照料夫人……”

      褚远想起之前殿内老皇帝的斥责,好一阵心烦意乱。她眼前朦胧,尚不清明,甚至忘了身边人的身份,想要开口,又觉浑身无力,只能低声斥道:“也不必提他。”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绵软得过分。吕皓却仿佛很受用地接话道:“夫人未出阁时,是故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才貌美名远扬,当年还得了天家的青眼。这般贵重身份,如今还需多多珍重才是。”

      “多谢好心……”褚远摆摆手,“我都是有夫有子之人了,何必重提当年之事。”

      “我是替您可惜。”吕皓的气息喷洒在她颈上,过分灼热,“江将军驻军在外,不体谅夫人孤单也罢了,还要连日上表,引得天子不悦。哪怕我们这些内侍,也不免叹惜呢。”

      褚远斜过来瞧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吕皓趁机附在她耳边,低低地与她说了一番话。语毕,吕皓又握住她的手道:“江将军之事,夫人好好考虑。”

      “江将军是国之干才,我……”褚远话到嘴边,忽然又转了念头,淡淡道,“我回去想想。”

      “阿母!”

      吕皓被惊得放开了褚远的手,又作出温顺模样立在一旁。褚远勉强抬起头看去,面前正是在宫中为郎官的江尚。少年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紧紧盯着吕皓。褚远站直了身,轻咳一声:“在宫中只有官职,没有亲眷。”

      “是。”江尚深施一礼,从口中逼出尚书仆射四个字来,却咬金断玉,每一字似要迸溅出火花。吕皓被他盯着,见势不妙,便匆匆离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扶着母亲的模样,江尚的眼神,让他想起其父江秉。他是个弹射群臣的权宦,自然引得江秉敌视,两人在朝堂上不容已久。

      只可惜,这个与他不容的边将,竟然娶得了这样一个扬名江南的名门美人为妻,还糟践她生下了酷肖其父的孩子。吕皓想到此处,深吸一口气。回忆起方才自己怀中的一瞬温软,还有手中触摸到的一片细腻,哪怕身为宦官,他也禁不住心中一荡,又好似有万只虫蚁在内心噬咬。

      只不过他与褚远最后说的那番话,想必她是记在心里了。未来的筹谋,他还得提前多谢这位江夫人的鼎力相助。

      此时的益州,却与金陵不同,一片阴雨连绵。蜀地难得晴天,有“蜀犬吠日”之说也不新奇。此时军帐外,也是雨声不断。士兵们擦着甲胄刀兵上的雨水,没有人多言语,四处只有布料摩擦与金属碰撞声。

      江秉接过亲兵手中的布巾,正欲擦去盔甲上的雨水,却先咳了数声。

      “将军,是不是多歇息一会再继续练兵,或者您喝些姜汤,不至于受了风寒?”

      江秉摇摇头,擦着手中的佩剑,剑身泛出锋锐的寒光,映得挂在剑上的美玉也有了刀兵之气:“我哪有那么娇贵。”

      “再者,若是下了大雨便要多歇息,不久后与北人作战,又哪里有我们歇息的机会。”江秉正欲起身,又想起了什么,询问一旁的亲兵,“近日陛下可有批复我的上奏?”

      “不曾,收到的最新消息,还是陛下拜陆相的独女陆清声为中郎将,驻守西陵,想来不久便到了。”

      江秉沉吟了一会,吩咐亲兵道:“等会我亲写一封书信给陆中郎将,告知她北伐诸事务,务必要赶在尚书仆射反应过来之前。”

      亲兵点头称是。

      他走出营帐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帐外的兵甲刀光,阴云之下,被雨水冲洗过的甲光愈发鲜亮耀目。

      最后,他对亲兵说:“之后,我也给她写封信。”

      亲兵知道“她”是谁,还是点头,却沉默不语了。

      数日后,武昌城中。

      武昌较之西陵,离金陵更近。陆清声尚在路途中,褚谦已然到了驻地。他继任父亲职位为大将军,自然春风得意,一路上马蹄步都比旁人轻快些。等到了武昌,他顾不得歇息,又兴致勃勃地去检查官署,巡视驻地。

      迎接他的官员带他进了官署,又上前禀报:“禀告大将军,这是陆相先前的居所,若是不合大将军意思,便可重修……”

      官员没说出来的一层,自然是陆相因受天子责备死在任上,这官署也是经过丧的屋宅。新官上任,哪个愿意住在前任守官丧生的房子里?于是武昌的官员早早预备好拆房重建的一切事宜,只等大将军一句话,咄嗟便办。

      褚谦毫不见愠色,还是笑吟吟地进了官署,问官员:“这里哪间是陆相起居的地方?”

      官员把主居和办公的房间一一指给褚谦看。

      褚谦看毕,又问:“那这稍侧的房间,就是陆相家眷的住处了?”

      “大将军,陆相的夫人在金陵,这间之前住的只有他的独生女儿。”

      褚谦“嗯”了一声,随后指着侧间道:“那我就住这里了。”

      “这——”

      褚谦看那官员不知所措的模样,笑道:“陛下有旨,命武昌官兵将官署中陆相居室的木材尽数拆下,顺流直送到金陵去。我便暂住在陆相女儿先前的房里,也是妥当。”

      见那官员还是一脸不解,褚谦在心中早暗骂了一万句呆雀。所幸他今日心情大好,难得耐心解释道:“今年雷雨交加,陛下新建的怀初寺有所毁坏。陛下笃信佛法,怀初寺乃是我南朝弘扬佛法的国寺,国寺有损,可陛下不愿多费民力采伐木料。让武昌送官署的旧木来,也是陛下节俭爱民。”

      呆雀官员依旧迷茫:“可是陆相驻扎武昌这些年来,官署早已旧了,再加上陆相清素,官署的木材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那些木料哪能给国寺用呢?”

      “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褚谦懒得再多费口舌,径直走进了房间:

      “天意,岂是你们这些蠢材能够参透的。”

      那官员低着头陪褚谦进了陆清声原本的房间,刚想要提醒大将军,这女子居室不宜他居住,一抬头,话却哽在了喉头。

      陆清声送葬去得急,没有多带什物,这间屋子还是由人专门养护着,几乎是她居住时的原貌。四处却看不出一丝少女闺房的痕迹,无一丝装饰,单调得有些冷淡。案上堆满了书。褚谦博览群书,一卷一卷看去,见是《孙子》、《六韬》、《诗》、《书》、《礼记》、《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东观汉记》。

      褚谦一边看,一边心中感叹。看那官员还跟着,转头冷冷地说:“你们道陆家女儿是个女子,我不能住她的房间。却不知我心中光明磊落,只当她是同僚,是陛下的中郎将。这下看了这处房间,还有什么话说吗?”

      官员连忙说不敢不敢,在褚谦的逼视下,自觉退了出去。

      褚谦从案上拿了那卷《诗》,又撩起床帐,躺进了床里,靠在枕头上看。偏巧他一翻开,便是一首《野有死麕》。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他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一夜宫宴的情景。容颜如玉的少女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的杯在轻颤。陆清声自小被父亲当作独子来教养,连房间都是一色俭素,哪怕是学《诗》,恐怕也读不透诗中的真正意思。

      然而正是她对于自己女子容色的无知,最让他辗转反侧,浮想联翩。等她守完父丧,也只十八岁不到。十八岁的陆清声,必然是垂下长睫掩盖眸中的惊惶,却盖不住本能的慌乱。站在他面前,是含着苞的一枝新花。盛妆华服,一如被箭射中的幼鹿,要被茅草捆扎着献给它的猎人。

      她在马车上尚且神色天真,面颊被胭脂染上绯红。等到陛下向他承诺的那一晚,等她落在自己怀抱里,他还有更多有趣的法子让她的脸真正被染红,譬如……

      褚谦正想着,就听见有人敲门,又对他禀报:“大将军,是否该去巡视军屯了?”

      褚谦重重叹了口气,然而军屯整修事关国事,他身为大将军,不可不关心。

      尽管在战场上多有智谋,他对这些琐碎事务一向头疼。他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父亲褚大将军刚从凉州带回了个年轻的北朝降将,又劝陆丞相说动陛下,让褚谦只管用兵之事,屯田粮草交予那个北人江秉。

      江秉管理仓曹以后,处事精密,和褚谦配合得相得益彰,两人相处得也极好。哪怕偶尔要在父亲面前领受几句对江秉思虑细致的夸赞,褚谦依然觉得很值得。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妹妹褚远却心荡神驰,最终嫁给了这位战友。他赔了父亲,又折亲妹。事到如今,只盼望妹夫与妹妹能够少在北伐上争执,好让他两耳清静,心中安宁。

      褚谦随手把书搁在一旁,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走出来,翻身上马:“军屯最难整理,我倒不信陆氏父女能修整得有多好。”

      呆雀官员也骑着马,此时倒有了几分眼色:“大将军说得有理,军屯一向难处理,屯田之事本就复杂,还要定期维护树木,修理屋墙。下官在武昌这些年,陆相父女修整的军屯,也只是堪堪整齐罢了。”

      褚谦听得顺耳,扬鞭而去,不久便到了屯田守备处。他绕过面前的低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催马向修筑着屋舍城墙的地方走。

      一走近,他瞬间呆滞在原地。

      城墙严整,屋舍俨然,哪怕是一桑一果,也各安其位。无论军民,见到新任长官前来,皆是循规迎接,颇有礼节。绝非一朝一夕能得出的成果。

      褚谦看着面前的画面,无语良久,只得逼问身旁官员:“这就是你说的‘堪堪整齐’?”

      呆雀官员在马上一揖:“回禀大将军,确实是。若不是陆氏父女因变故耽搁了后续的计划,原本还要加固城防,再多垦田地。此处的围墙,还是陆中郎将离开前命人修缮的。”

      褚谦紧紧握着缰绳,凝望远方,脸上已是火烫般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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