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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游鱼 ...

  •   西陵近日也刚刚下过雨,这场雨来势汹汹,一连数日,江水也因之涨了数尺。等到雨停了,主官才动手清点被雨水淋坏、江水冲损的围篱城墙,分派属下士兵去修缮。

      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毁坏的篱墙边,一边动手修补,一边说着话。这里原本是褚谦的驻地,自从他剿灭数次叛乱后,南朝皇帝越发赏识他,就把他派到离陆相较近的地方驻军,让他多多历练。

      也正因皇帝的宠幸,褚谦每年回京述职的时间多,打理驻地事宜的时间少。褚谦原本不是个细致的人,最不愿在屯田修墙这种杂务上多花精力。如今他一走,新的将领还未到,手下士兵更是懒散,修补篱墙的时候,寻着机会,就要把手里抱着的木料搁下来。监管的军官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高个士兵正在造鹿角,锤子锤了几下,就锤到了地上去。他也不以为意,抻了抻腰,对旁边的士兵道:“褚将军升了大将军,我们倒还是在这里锤锤打打,好没意思。”

      旁边的士兵对他“嘘”了一下,又凑过来说:“咱们不是大将军的亲属部曲,能在这里混到终老,也算运气了。”

      高个士兵瞄了同袍一眼,将锤子拾起来,敲在鹿角上,登时发出一声闷响。他自觉没趣,心中怠惰之情更生,索性将锤子一挥,远远地落在营房外的树下。高个士兵慢慢悠悠走过去,监工军官盯了一会,朝他背影啐了一口:“惫懒东西。”倒也不加斥责,更懒得追赶,索性由他去了。

      那高个士兵偷得这半会的懒,哪里肯马上便回,明明看见锤头落在树根旁,还弯了腰在树下草丛里寻摸。这里离营房不远,除了军士,便是一些军户家眷来此处送些衣食,抬眼望去,雨后树林新碧掩映外,半空中还有袅袅的炊烟。

      高个士兵眼尖,看这烟火看得分明,又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鲜香,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现在尚早,还不到军中开饭的时间,他也想不出什么样的军户会在此时做吃食。

      他回头看了一眼营地,军营景象还是像先前一样,没人多注意他。他放大了胆子,把锤头握在手上,另一手拨开林草,朝烟气升腾的地方慢慢走去。

      炊烟在半空中看着近,走过去却实在有段距离。高个士兵一路追过去,竟追到了营地外的江边,眼看着树林外便是江水,士兵犹豫地缩回了脚。

      正在此时,他身边的草丛忽然一动。

      高个士兵吓得退了几步。好容易定下心来,他紧抓着锤头,探头向草丛里看去,却原来是一只野兔。

      那兔子卧在长草中,已经中了一箭,血染红了皮毛。刚才窸窣的动静,想必是它的垂死挣扎。

      “原来是个畜生。”士兵略略放下心来,也不急着去捉兔子,先细细看了兔身上那枝箭的尾翎和箭杆。箭虽然直接命中要害,可见射箭人的技艺精湛,箭身却不是他熟悉的制式,也不像是哪位将军惯用的箭。想来是周边猎户打着的猎物,一时没有寻见,却让他捡了便宜。

      褚谦治下的驻地,军屯不见修整,士兵的饮食也称不上多么丰足。高个士兵此时见了这只肥嫩的野兔,登时喜上眉梢,伸手去提兔子的耳朵。

      “住手,这是别人打的兔子!”

      高个士兵转过身去,见说话的是个小孩子,穿着简朴,大概是附近军户的孩子,说话也不客气了:“这兔子还是你打的不成?”

      “不是我打的,”小孩上前,伸手要去抓他手里的兔耳,“是一位年轻公子射中的,要我来寻它。我寻不见,可就要怪罪在你头上。”

      “你少诳我,西陵这种地方全是驻军,像样的城都没有修起来,哪里来的什么公子?”士兵把手中的兔子提得更高了,小孩见抓不到,只能拿眼睛恨恨地剜着他:“我亲眼看见的,他不好进林找兔子,就让我来替他找,他还赏了我呢。”

      “赏了你什么?”

      高个士兵本以为小孩会给他看赏钱,正盘算着趁小孩不备,把钱夺了来,想不到那孩子背着手,脚尖在地上划了划,低声说:“他请我吃了他煮的鱼。”

      “我当是什么公子,原来是个做鱼的公子。”高个士兵终于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笑了半晌,他才直起腰来,随手拔出箭丢在地上,冲那孩子一挥手:“滚。”不等小孩回应,他拎着野兔的耳朵,晃悠着沿原路走了回去。

      那孩子站在原地,又不敢去追,只能拾起落在地上的箭,揣在怀里,气鼓鼓地沿着江跑了一路。过了一会,他住了脚,拿出箭来,委委屈屈地对面前人开口说:“贵人,我碰见了个兵痞子,他把你的兔子抢走了。”

      他面前的,是个坐在江边无人处垂钓的男子,男子身边搁着一个生着火的铜炉,铜炉只大不小,炉中奶白色的汤水正沸。火舌舔舐着炉底,烧透的柴堆中烟气升起,竟然聚成了袅袅的炊烟。
      而那男子的容貌掩在烟中,却没有一丝寻常人家的烟火味道,他风姿不俗,容颜如玉,正专注地凝视着水面,一举一动带着自然而然的清贵。周身缭绕的烟气仿佛不是炊烟,而是雅室燃起的香雾。

      听见小孩的呼唤,那男子转过头来,笑了一笑:“倒也无妨,你看,我的鱼要钓上来了。”

      小孩张着嘴,看男子一拉钓竿,便有一条鱼自水面跃出,鱼身抖落的水,经日光一照,有如泼溅在江上的点点金光。

      男子钓出了鱼,从腰间拔出匕首,熟练地去了鳞,又剖开鱼腹。鱼不久前还在江中畅游,如今却入了男子的炉中炖汤。孩子站在炉边,早已经将野兔的事情抛之脑后,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做鱼的公子。

      “你喝就是了。”男子颇为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替他盛了一碗鱼汤,又夹了几箸煮得酥软绵烂的鱼肉,连碗带箸递给了孩子。

      孩子推开递来的筷子,双手捧起碗喝了个干净,喝毕,又睁大眼看着男子。

      男子倒是不厌其烦,又替他盛了汤,一边看着他喝,一边问他此处的风土民情,还问他西陵的驻军如何,军户的生活如何。

      却说高个士兵那边,他拎着兔子走到营房边,四处张望,预备找个地方把兔子藏了,等稍晚些没人看着,自己偷着烤了这肥兔子打牙祭。

      他左瞧瞧,右看看,转来转去,一转,就转到一个人身上。

      “伍将军。”

      高个士兵忙把兔子往身后一藏,另一手拿出锤头给来人看:“属下是去找落在林中的锤子的。”

      一边说,他在心中却是暗恼:回营时没碰上其他人,怎么偏偏碰见了这个最难说话的裨将。

      这人姓伍,名司,字邦直,是西陵驻军中的一员裨将,生得身材挺拔俊伟,英武不凡,未到而立之年,已经立下过不少功劳。但为官重出身,伍司是小族出身,自然比不过陆氏褚氏这些将相辈出的望族。即使他功绩累累,也只在此担任裨将之职。褚谦这次升任大将军,他也只能在西陵困守。

      伍司眼疾手快,不待士兵多说,就伸手把那只野兔夺到了手里,寒声道:“让你修整军备,你就修整到树林里去了?”

      士兵看他的威严模样,本来还有些害怕,转念一想,伍司是寒族出身,这辈子注定也只能做个小将,恐怕还治不住他们这些老兵。便笑道:“将军何必给我难堪呢……若是将军赏脸,属下这只兔子便敬给您了。”

      伍司却冷着脸道:“做错事就要领罚,我亲押你去。”说罢,就押着他向营地走去。高个士兵想要挣扎,怎奈伍司能在战场上屡立功劳,靠的是勇武和一身过人力气,军中传说他还赤手搏过猛兽,高个士兵哪里是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像先前自己拎着的野兔一般,被伍司拎着,回了军营。
      高个士兵垂着头,只待被带进营地,伍司却站住了脚。高个士兵心生好奇,也难免抱了丝奇妙的侥幸,抬头看去。

      军营不远处,正站着一个身姿纤细的少女,她一手牵着马,正凝望着面前的军营,身后树林茂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少女的衣着很素净,一身衫裙与周边军户家的女眷无异,只是她眉眼生得动人,容色殊丽。可惜这样一个年少的美人,神色却是冷淡得不像话,配上如此美色,成了一座冰雕。若不是她穿着这样简素的衣裙,高个士兵几乎以为这是林中化出的山鬼。

      伍司皱了皱眉头,开口问她:“你是谁家的女儿,为何站在军营外?”

      少女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拎的野兔和擒的高个士兵,这才说道:“先前看屯田修备,已多有不堪。如今这军中法纪,想来也不过如此。”

      伍司见她谈吐做派,丝毫不像军户的女儿,拎着野兔的手缓缓按在了剑上:“你是何人?”

      少女牵着马走到他面前,他当即拔剑指着她。少女却不以为意,轻轻拨开他的剑尖,对那高个士兵问:“我正要问你,你犯了什么错?”

      高个士兵正贪看她美貌,看得骨头都酥软了一半,此时美人开口,哪怕不能为他减免罪责,博得佳人怜惜也是美事,便应道:“小人是这里的兵士,修鹿角的时候跑去林中寻锤子,看见这只半死的野兔,就带回来尝个鲜。不料碰见这位将军,不由分说,便要责问于我。”

      伍司狠狠一揪他衣领:“还要狡辩。分明是你在修鹿角时偷懒,跑去偷旁人射中的兔子。”

      少女抿了抿唇,又转而问伍司:“将军准备怎么处置?”

      伍司狐疑地端详着这少女,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体态纤弱,说起话来却自有气度。他犹豫了一会,答道:“打十军棍就罢了。”

      高个士兵听见军棍二字,配合地讨饶起来。

      “十军棍,”少女摇摇头,“如此惫懒误事,恐怕将来贻误军机。还应严加究办,以儆效尤。”

      伍司又细细打量着少女,回味着她的言语,又想起近日将领们探讨的京城诏命。他本有几分才智,心中立时透彻,当即行礼道:

      “伍司见过中郎将。”

      高个士兵早已张口结舌,看伍司行礼,也囫囵拜了一拜。

      这位中郎将,自然就是初至西陵的陆清声。她带着亲兵先行,与西陵当地的军户换了便服,四处暗中观察褚谦对驻地的整治。她本以为褚谦是名将之后,朝堂上再怎么大胆,到了军中,总该继承了几分褚大将军治军的细致严谨。想不到褚谦最厌这些繁琐事务,驻地的营房篱墙多有毁坏,屯田也不见有好的收成。

      兵士的懒散怠惰,也着实让她心下惊异。

      陆清声由伍司领着,在军营四处察看,那些兵将纷纷对陆清声行礼,探究的眼光集聚在这位陆相之女的身上。陆清声行止如常,似乎丝毫不在意那些复杂的眼神。

      伍司走在她身旁略后些的位置,看见那些士兵探头探脑地看陆清声,一个冷眼扫过去,扫得看热闹的士兵都不敢冒头。

      “陆将军,先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伍将军防患于未然,有细柳之风,我虽与将军同为臣属,也知汉文的嘉赏之意,怎会怪罪将军。”陆清声道,“还望将军将来也如此端正行事,为我多添助益。”

      “一介裨将,怎敢妄称助益。”伍司恭谨地答道,言语间却难免压了些失落。

      陆清声一路巡视过了军营,听身旁的伍司讲此处的物产,西陵本非贫乏之地,水中饶有茭菱鱼虾,林间也不缺獐鹿。更难得的是,此处水势虽然湍急,在曲回处却有一方江心洲,只是连年无人打理,荒疏了不少。

      陆清声一一记下,安顿好部曲后,命人去修整军屯,又派了人去清理那块江心洲,先做准备,今后再看能否用作他途。

      直到暮色四合,伍司告辞归营后,果然见西陵守军的诸将在暗中议论新来的中郎将,先是论她家世如何显赫,又说她从小在军中有何经历,遮遮掩掩地谈罢了京中的政局,最后还是转回了陆清声的容色身段。

      他听不下去这些将领的轻亵言辞,猛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身后议论更沸:

      “那个伍邦直,不过一个裨将,今日碰巧先遇见了中郎将,倒好像以为自己得了她什么了不得的恩惠。”

      “谁叫他出身微贱,没有一个做丞相的父亲,也没有一个公主母亲,只好攀一攀高枝了。”

      “说得有理,他寒门出身,只配做个裨将,为人又板直得很,仕途一眼就能望到头。”

      伍司抛下身后的喧闹,疾行不顾,他冲出营帐,倒与陆清声撞了个满怀。

      陆清声退了一步,似乎不是撞进了他的怀中,而是在升帐议事时与他以礼相见。她转过身,对伍司道:“你随我来。”

      也许是久在军中历练,她的话好像天生就有着号召力,伍司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迈开腿随着她走去。二人一路走到营地的无人处,这里地形开阔,能无碍地看见天幕中的一轮明月,月光照得处处清朗明彻,四处藏不下窥视的眼睛。

      过了雨的夜空朦胧,月光柔和。在月下,陆清声不变的冷肃神情也柔软起来。她望着天心明月,问道:“伍将军以为我父如何?”

      伍司神色肃然,答道:“陆丞相出将入相,文武兼备,澡身修德,是我南朝官兵的楷模。”

      陆清声转过头,看着伍司:“在成为楷模前,他也在西陵。”

      伍司沉默了一下,答道:

      “末将听闻过丞相在西陵之事,常常感佩不已。”

      伍司的话没有半分掺假,南朝人都知道,陆相真正扬名天下,正是在西陵。而那时他刚被皇帝拔擢高位,军中没有多少真心服从他的将领。直到他领兵在西陵取得大胜,才让手下的将领心悦诚服。

      南朝流传此事,叙事者说到最后,按例要感叹成大事者的忍辱负重,每每引来一阵唏嘘。

      “伍将军,以今比昔,多有相似。”陆清声叹了口气,“父亲当年,因出身高门,被手下将士讥嘲为大族的文弱书生,不娴军事。今日不知是否有贤才,也因出身无由仕进?”

      她没有看伍司。过了很久,身边没有传来伍司应答的声音,陆清声这才缓缓看向他,又收回目光:“伍将军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她走了几步,忽听见身后男人压抑而低沉的声音:

      “如若将军不弃,可以直称我的姓名。”

      陆清声停住了脚步,道:

      “好,邦直。”

      她离去后,伍司凝视着她渐渐远走的背影,一下跌坐在地上。他抬头望着陆清声先前望过的明月,默然无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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