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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重渊 ...

  •   满堂宾客,哀声盈耳。元夫人在旁迎接来吊唁的贵客,她眼中含着哀色,身姿却愈发挺直,这是霜雪覆压下的青松。无人敢小觑这位宗室贵女,她像她曾经叱咤风云的王妃母亲,令人肃然起敬。

      褚将军与他那做了尚书仆射的妹妹先前来过,拜会她之后,又消失在宾客当中。元夫人对褚谦有一种本能的抵触,这种抵触总不是莫名其妙的,她熟悉这个男人看她独女的眼神,他不善于压抑情绪,眼里的势在必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的清声,陆氏的清声,南朝的清声,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绝不能落在这样一个骄狂男子的手里,被处处掣肘。

      褚氏兄妹告辞时,元夫人却无暇顾及了。陆氏府中来的尽是南朝的高官,不论政见如何,皇帝的诏令已经表明了宫中对于陆氏的态度,哪怕是不咸不淡的探问,他们也要来到元夫人面前做完。

      直到夕日西斜,客人渐渐向她告辞,府门前的车马也渐稀了。元夫人却还是蹙着眉,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终于,在一名携子妇人跨入府门时,她的眼神有了变化。

      客人已经散去,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厅堂,在元夫人的衣裙上点染出偏深的橘黄,她张开口,不让自己的哽咽声夺去将要说出的话:

      “两位来此辛苦。”

      “夫人遭遇大变,更是辛苦。”那妇人站得离她很远,像是有所顾虑。

      她们确实不能站近,因为一个是丞相夫人,一个是废太子妃。而丞相的死,与太子之废紧紧地锁在一处,不能离分。

      废太子妃其实年纪不大,却已经显得沧桑。太子被废后,她受尽了恐吓与轻慢,终日惶惶。陆丞相是废太子的老师,这些日刀光剑影,废太子不敢亲自来吊,只能让妻子代替自己尽一尽心意。她手中牵着的太孙还年幼,却也因为这些天的诡谲政局,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母亲,客人都——”

      陆清声送走了族人,不敢多歇息,赶到前面去禀报母亲,正看见这难言的一幕。

      废太子妃垂下头,眼里似有泪珠滚动。她身形瘦削,晚风吹动下,犹如临水而生的细弱苇草。正在伤心时,太孙看着元夫人身边陌生的少女,眼睛忽然亮了亮,扯一扯母亲的袖口,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元夫人看了这幅光景,一时鼻酸。当年太子未被废时,南朝皇帝最宠爱这个太孙,亲自为他取名为宗,盼他继元氏宗嗣,国祚永延。老皇帝还喜欢把他抱在怀中,温声轻语地逗弄他。

      如今却是荣宠尽失,只能依偎在母亲身旁。

      废太子妃看了看一脸期冀的太孙元宗,又看了看堂上的母女,咬了咬牙,朝孩子说道:“你过去吧,毕竟是你父亲之师的家眷。”

      一贯行事冷肃的元夫人,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怜惜,她张开手臂,想要抚慰这个几乎失去一切的皇孙。不料元宗却不顾这份难得的温柔,而是一路跑到了陆清声面前,扯住了她丧服的袖口。

      “这……”废太子妃也失了语。

      元宗仰头看着陆清声,忽然开口:“你俯下身来,我想和你说话。”

      陆清声用眼神征询母亲的意见,元夫人收回手,叹了口气。

      于是,陆清声拉着元宗走到一旁,俯身去听元宗凑到她耳边的话:

      “你是陆丞相的女儿吗?”

      她忽然怔了一下,然而元宗的神态极为认真,让她也不得不认真地答:“回禀太孙,是的。”

      “母亲说,陆丞相保护了我的父亲。”元宗靠得很近,几乎是贴在了她的耳边,孩子的声音尚且带着软糯的味道,一字一顿。

      “陆丞相的女儿,能够保护我父亲的儿子吗?”

      陆清声屏住了呼吸。

      她的父亲,为保住废太子忧病而死。每当她闭上眼,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又会在脑海浮现。她从小被教导着为家国献出己身,不论是兵法还是文史,她都要被教授去学习。父母要把她打造成守护南朝的希望,而废太子一家,是否在她的守护之列?

      她看向小太孙,元宗的神情看似平静,他却伸手攥紧了面前女子的衣袖,他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这个孩子曾经失望过很多次,她想。这个孩子,又在死亡的威胁下,在权谋带来的窒息感中生存了多久?

      他还小,她对自己说。

      这个孩子不去钻进元夫人的怀抱,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反而像抓紧救命稻草一样抓紧她。他还小,却过早被卷入了南朝宫廷的波谲云诡之中。不知为何,陆清声也伸出手,轻轻地包住了小太孙扯紧她衣袖的那只手。

      她尽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太多感情。

      随后,她慢慢地分开他的小手,从手指开始,一根又一根,让他的手从衣袖上剥离。她做得很耐心。最后,她的两只手将他的手握在中间,他还是紧张,手仍旧僵硬。

      陆清声不懂得哄孩子的技巧,面前这个孩子也不能以常理看待。她只是尽量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弯下腰,对他说:

      “尽我所能。”

      太孙看着她,睁大了眼睛。

      这段时间,他与母亲见识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他的太子父亲地位摇摇欲坠,朝堂上暗流汹涌。曾经宠爱他的祖父,数月没有召见这个孙子。而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也曾在他们一家面前匍匐,如今却无不各怀鬼胎。

      父亲有时会离开很久,回来时冷汗涔涔,一脸惨白。

      在某些夜里,父亲没有回来,他们母子都无法入睡,偶然听见窗外风吹竹林的“沙沙”响,母亲也会惊得浑身发抖。太子妃抱着元宗,从天黑等待到天亮,为他和难眠的自己唱一夜的歌。她嗓子哑了,就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说:“陆丞相是你父亲的老师,他会保住太子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寝殿的窗户,竹叶的影子映在窗上,随风隐约摇动,如同猛禽的利爪。

      父亲天明时才回来,脸色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难看。母亲见状,让宫女带着他到外头去玩,他被宫女牵了出去,又甩开那蠢宫人,悄悄溜回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他听见父亲说:“陆丞相上书劝谏……陛下大怒……”

      随后是夹杂着“陆氏”“下狱”字眼的一连串模糊声音,最后的最后,他听见了母亲绝望的哭声。

      他低头想了想,决定还是听话地出去玩。

      东宫外的树木依旧,经冬历春。雨后落下的树叶早已被扫去,元宗独自在道路上走着,四处张望着。没有宫人出来寻找他,他大概知道为什么。

      不远处出现了人影,元宗正愁无处消磨时间,便跑过去看。

      是一队宫人,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华美的器具,雕花描彩,华光流溢。领头的是宫中的给使,元宗身为备受圣宠的太孙,对这人也不陌生,这名给使名叫吕皓,是祖父御前最得宠的侍从。祖父从前抱着自己拿饴糖逗弄时,他就在一旁捧着盛饴糖的银碗,低眉顺目。

      元宗一路跑到宫人面前,他被祖父宠爱惯了,直接开口问吕皓:“这些东西要送去哪里?”

      “送给太子。”吕皓道。

      兴奋的浪潮席卷了元宗全身,他翕动着嘴唇,又不知所措地咬住下唇,攥着衣角。谁说祖父要废黜父亲,父子间血浓于水,祖父心里到底是挂念父亲的。这些金烛银碗,工整地描着点点红梅的黑漆盒,还有明珠镶嵌的妆奁,几乎照花了他的眼睛。这都是祖父用来慰问父亲的礼物。

      他要怎么向父母汇报这个好消息呢?他应该要领着这些宫人去见母亲,母亲必定会宽慰地微笑,然后搂着他夸赞。父亲也不再战战兢兢,重新变成从前那个荣宠无二的太子殿下。父亲会把那个做工精美的妆奁送给母亲,今后母亲上妆时,他就能在旁边看宫女为她调脂。母亲的口脂用完了,那是煎入兰草香泽的口脂,是母亲的最爱。可明明她在几天前就用完了它,却再没有新的送过来。

      都会好的,一切就就要好起来了。

      元宗按捺住心底的激动,拿出皇孙的派头来,昂着头说:“你们且随我来。”

      他迈开步,就要把这队献礼人往东宫引,走了几步,却听不见身后动静。元宗回过头,发现宫人们纹丝不动,而吕皓的神情似笑非笑。

      元宗看着吕皓,吕皓却看也不看元宗,他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开口道:

      “是送给太子的,可却不是送给你父亲的。”

      元宗僵在原地,一个个宫人从他面前走过,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吝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是送给太子的。

      不是送给父亲的。

      那天之后,他们就住到了别的地方。

      父亲不再出门了,母亲也不再抱着元宗唱歌,他们终日坐在房中,像一对于覆巢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鸟。

      宫人不再跟在元宗后面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她们甚至不愿去除一除后院树上的老鸦窠。然而有赖于她们的疏懒,元宗很快就找到了别的乐趣。

      他爬上树,捉住鸟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把它带到人迹罕至的角落里。

      雏鸟的身体像极了此刻陆清声握住他的手,温热,柔软,皮肤下是流动的鲜活血脉。

      他有些迟疑,转成爱怜的眼光,亲了亲雏鸟的羽毛,鸟在他的手中瑟缩着,绒毛轻轻地与他的手掌摩擦。元宗把脸埋进雏鸟的羽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咔。”

      他拧断了雏鸟的脖子。

      太快了,没有挣扎,没有喊叫,没有流血和白骨。什么都没有,他觉得很泄气。

      此时,他听见母鸟呼叫幼雏的声音。他抬起头望向树梢,皱起眉头。

      “皇孙……”

      元宗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沉湎于回忆中,不自觉将陆清声的手攥住了,而且越攥越紧,几乎要碾碎手中脆弱的骨骼。

      他看着陆清声为难的眼神。这样一个外表柔弱的少女,居然承诺要担起保护自己的职责。

      他想起那只最后也被他抓住的母鸟,他足够耐心地寻来棱角尖锐的石块,认真地一下一下击打着它的头颅,粉白相间的肉糜被他涂抹在树下的长草间,泛着微微的腥。他满手都是鲜血,在太阳落山前,他得去洗干净手。

      他把鸟均匀地分成四份,埋在院落的四角里。之后他又埋进了很多动物,动物像人一样脆弱,只是动物不会像人一样挣扎着求饶与哭叫。对他而言,他太需要后者来为他提供乐趣。

      他渴望柔软而鲜活的人。

      元宗颤抖着手,像一株无可依附的幼弱藤蔓,攀上面前少女的身体。

      陆清声不作他想,也回抱住他,轻柔地拍打着孩子的脊背,抚摸着他的头发。而他贪婪地呼吸着陆清声身上的气息,不同于母亲和那些贵女身上的脂粉香,陆清声的气息干净而温和,让人安心,尽管她竭力维持着神色冷淡的模样。

      他闭上眼,享受着这个拥抱,仿佛要把她像他手中的鸟一样揉碎,他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个纤细体弱的女子,似乎随时会在他的怀里折断,却是他最可靠的保护者。

      元宗朝母亲与元夫人瞥了一眼,用气音对陆清声说:“等你离开金陵的时候,我要来送你。”

      “皇孙还是要以保全自己为要,万事小心。”陆清声揉了揉他的头,这个孩子的身世,以及他被迫变得乖巧早熟的模样,让她心底也柔软了一块。

      “我要来的。”元宗拉着她不肯放开,直到被不安的母亲领走,孩子的身影在残阳下被斜斜拉长。他回头,对陆清声做了一个口型:

      “你等我。”

      然而,在陆清声离开金陵的饯别宴上,她没有等到他。她明白两人的身份,丞相独女,天子亲孙,自然不可能在此时此地相见。

      停杯搁盏后,老皇帝亲自为她祭祀路神,祈求平安。看上去,他从刺杀事件中恢复得很好。陆清声向他下拜,被他一把搀起。老皇帝的嘴唇在发颤:

      “陆相是国之忠良……还望你克绍箕裘……”

      陆清声叩谢了圣恩。

      她身边围满了金陵的权贵,哪怕受君王宠眷如褚谦,也费了一番功夫才站近些。他还未站定,又被褚远拉到了一旁。褚谦刚要开口,看见妹妹的模样,脸上也流露出不忍。

      清秀年轻的尚书仆射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显得很是憔悴。她退到尚书台的属官中间,垂手而立,默然不语。

      即便已听倦了贵人们的谀词,陆清声的神色还是平静如初,偶尔点一点头,却少了笑意。终于等到离开时,风吹动她身后的旗帜,猎猎作响。陆清声跨上马,行了没几步,她在马背上回望了一眼金陵城。

      金陵的烟水气仍然分毫不减,华殿离宫,青槐绿水,任是怎样的妙笔,也描摹不尽万千楼阁间的繁华。而在城楼望尽之处,曲曲回回的青溪远流而去,天阔云高,夕晖苍茫,正是一脉好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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