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天阶流云》旗木卡卡文

4、第四章

　　先天高人，位高权重，踏上天地源流而得久寿，岁月彷如静止。
　　世人自是称羡，但又是否真值一羡？
　　各种享乐与追逐，往往因时光的无限漫长而消磨了意义。
　　儒门初立那段年月，龙宿仍算得勤勉，后来便疏懒了。
　　对此昭云未感意外。早在学海无涯时期那人就一派自在闲适，偶有兴致追逐一事一物，百般计算周旋，精神奕奕，看得教人咂舌，然而此种状态亦难长久。
　　儒门天下算是一个例外，但也未能令他保有孜孜不倦的热情。
　　经数年苦心经营，儒门站稳脚跟，声名鹊起，步步迈向正轨，先前的勤勉就付了清疏。
　　龙首久不上朝，儒门大小事务多交托宗政执监，内务外联，礼典人事，诸般种种，虽有完善分工，又有教母对大小执首教导点拨，昭云仍不时深恨己身无三头六臂，实在分|身乏术。
　　不过，这样的生活倒比过去身陷儒教旧制有趣些。
　　她不若忧患深可冷眼旁观平淡应对，况且昔日棠氏冤案沸沸扬扬，几经风波方才得以昭雪，早窥得官场人心不堪。求去之意久搁心中，应龙宿之邀另辟一番新天地，颇使她充满期待。
　　如今她之热忱期待暂未减退，龙宿已乏，倒也乐得清闲。
　　多年交陪，龙宿一早吃准了她深怕麻烦，担下麻烦又一心一意尽善尽美的毛病。
　　“汝是心向海阔天高，脑中千回百转不厌其烦之人啊。”
　　摇着珠扇的上司好不惬意说出自己的论断。
　　昭云虽有微词，却懒与他作口舌之争，横竖有天大的麻烦也已在双肩，三天两日例行监工，舒缓压力，顺便让龙宿头大一番。
　　龙宿私邸甚多，时常行踪成谜，直至数年前结交道门好友剑子仙迹，包揽豁然之境外方圆数里地皮，兴建疏楼西风与宫灯帏，自此暂且定居。
　　定居的目的据称是为方便近距离与好友“增进友情”，昭云对此不置可否。能让龙宿倍感兴趣的道门高人，料想亦非常理可度之。
　　昭云忙时常驻龙门道，偶尔南下巡查江东儒林；或调停天章古圣阁要务，至于同苦境三教乃至道、灭两境组织的往来，更是频|繁。
　　稍得清闲，也因厌倦了人情世故，幽居临水照花，不常外出走动。
　　这般算起，龙宿与剑子仙迹对门而居数年，后又结识佛剑分说，甚至隐隐传出此三人堪为“三教顶峰”一说，昭云竟从未与之照面。
　　不过随着龙宿的暂时定居，于昭云而言便于找人监工，同时也略有麻烦。
　　龙宿虽自号称“华丽无双”，不论闲居或兴起外出皆不喜拥前呼后，疏楼西风仅留寥寥数人侍奉。而这侍奉的人选，自需从儒门出色的后辈中选拔。
　　昭云为此未少费心思，蒙山飞燕桐文剑儒等年轻后生便是她精心栽培，再由龙首护法做起，心智本领渐长，后被龙宿一一打发回儒门担任要务。
　　按理还算顺利——麻烦在于侍女。
　　若非深知龙首其人，仅就外貌学识与谈吐观之，疏楼龙宿对于异性向来不乏吸引力。
　　至于心智眼界还稍嫌稚嫩的年轻女弟子，更难从容面对龙宿的魅力。
　　昭云初时荐了两名女弟子，可惜亦不得龙宿全然满意，索性置之不理，由龙宿自行挑选。解决不了的问题踢给上司，为官之道也。
　　便如这般，似乎仍难圆满解决。
　　不过龙首私人事务跟儒门诸事相比定然靠后，昭云精力有限，许久不曾过问。
　　某日因公务前往疏楼西风求见，竟被那侍女客客气气挡在门外，道龙首正在午休，不便见客。
　　昭云不以为意，余光瞥见双岔路另一端徐徐步来的白衫道者，淡然一笑。
　　侍女见来者，犹豫片刻，仍是一番客套，一场闭门羹。
　　“无妨，既然龙宿不便见客，吾在此稍候便是。”
　　炎炎夏日，道者一袭白衫，不着繁琐饰物，显得愈发仙风道骨疏朗轻松。
　　昭云垂眸看了看自己一身标准的儒门服饰，华丽程度不输龙首，又想起头上凤翅步摇明月珠，没来由地感到压力重重——幸好今日不必戴上龙宿命人特制的宗政凤冠。
　　经年以来龙宿那套华丽美学已完全渗|透儒门天下，初时昭云未曾多加注意，后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梳妆台不知不觉间已扩容数倍，各类冠袍头饰琳琅满目，便将疑惑的目光转向贴身女官，女官恭敬答曰“龙首华丽逼人，执监身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太过寒酸”——弄得她哑口无言，只得对女官勉强赞了句心细如发。
　　隔不久，龙宿大约还嫌她不够华丽，特命人定制了宗政执监专属行头，繁琐沉重，乍见之时头皮发麻。
　　此时见了剑子，竟然顿觉清心明目。
　　所谓审美疲劳，大抵如是。
　　吃了闭门羹的俩人相视一眼，昭云先行一礼：“想必阁下便是剑子仙迹。”
　　剑子回礼，心知此人必是儒门要人，以龙宿深居简出极不愿受打扰的风格，能到此地直接求见，言谈不卑不亢，身份不简单。
　　“正是剑子，不知阁下……？”
　　“棠华昭云。”
　　报出名号，剑子即刻了然。
　　儒门宗政执监，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因其敬业勤勉，故有龙宿一世悠然。
　　二人早闻对方之名，不料今日方得相见，难免都有一分好奇。
　　剑子须发皆白，天生一张严肃不阿的面孔，寻常人早该称一句“仙长”，昭云却不信此人表里如一；或者说，不信龙宿会为了一名无趣的道者大兴土木对门长居。
　　心中约略猜到剑子是因自己在场才会同吃闭门羹，昭云歉然道：“枯等无味，暂在此稍坐片刻可好？”
　　剑子称好，二人便在疏楼西风外园紫竹亭中对坐。
　　“素闻龙首与剑子仙迹、佛剑分说相处甚笃，可惜今日无缘得见佛剑大师。”
　　“佛剑身负斩业重任，自不比吾与龙宿清闲度日。”
　　“仙道第一人出尘世外，看尽红尘滚滚，倒是合该。不比龙首，分明身处尘网，偏偏心向世外。”
　　此时侍女总算奉上热茶，剑子颔首谢过，觉得面前这位宗政十分有趣。
　　此言算是……在吐槽吧？
　　龙宿啊龙宿，看来儒门二把手对你颇有微词哟。
　　嘴上却依旧客套：“耶，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行事自然出乎常理。”
　　正思忖对方将作何应答，却复闻：“确实，华丽无双的龙首，光芒万丈，乃儒门指路明灯，不容错认。”
　　咦？
　　口气有变……
　　剑子微微侧目一观，只见灿烂日光下满身珠翠的儒门龙首正摇扇而来，经日光照耀，果真光芒万丈不容错认，顿时心中乐不可支。
　　儒门宗政，真真十分趣味。
　　“让贵客久等，龙宿惭愧。”
　　龙宿笑得悠闲，昭云却注意到那侍女正低头垂袖默立一边。
　　“龙宿的惭愧应只对宗政一人，剑子不过闲来串门。”
　　“哈，剑子啊剑子……汝这番话也忒谦。昭云，小徒无礼，莫要见怪才是。”琥珀色的眸子轻轻扫过侍女，年轻女子头又低了三分。
　　看出微妙，昭云离座行礼，道：“龙首言重。稍有事务需要龙首过目，既然龙首有客，吾将公文留下，龙首过目之后直接令传龙门道即可。”
　　龙宿珠扇一翻：“不多留片刻吗？”
　　昭云笑得云淡风轻：“儒门尚有要务需处理，吾就不扰龙首清净。”
　　……一语双关。
　　“昭云汝这句话，令龙宿汗颜。”
　　龙宿漫不经心地摇扇，开始计算自己有多久不曾去龙门道上朝，执监貌似有一丝火气啊……算来算去，没有五十年亦该有四十余年了吧？
　　昭云闻言笑得更美：“龙首多心。此乃属下职责。先告退了。”
　　这一来一往落在剑子眼中，端的是趣味，总算明白龙宿口中的“监工”一词为何种情状。
　　龙宿见他面色古井无波，却猜出这位满腹黑水的好友必定听得津津有味幸灾乐祸，便准了昭云离去。
　　“剑子吾友，观汝方才与执监交谈甚欢，却不知谈起何事？”
　　“自然是谈龙宿之事。”
　　“哦？”
　　“宗政赞龙宿乃儒门指路明灯，不容错认。得左右臂膀如此，龙宿好运气。”
　　“是吗？吾怎会听出若有似无的弦外之音。”
　　“耶，龙宿未免太多心了，就算信不过吾，也该信任宗政啊。”
　　“哈……”

　　昭云拜别龙宿与剑子，便回转龙门道，心中却不禁想起另一桩事。
　　若事情如她所料，恐怕疏楼西风又有小麻烦。
　　果不其然，不出数日，龙宿身边的护法女弟子被遣往江东儒林。
　　“她太过逾矩。”
　　好容易驾临龙门道的儒门龙首如此解释。
　　自作主张拦住儒门宗政，已是不敬。
　　无法掩饰而流露出对他的憧憬及私心，更犯大忌。
　　昭云笑得无奈。
　　龙宿啊龙宿，你这招蜂引蝶的气质，自学海无涯带到儒门天下，还真是未曾变化。
　　夜半下凉，棠华昭云阖上最后一本奏折，就着四面烛光，打开家信。
　　细细观之，只觉树息风静，夜却更凉了。

　　<天阶流云.立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