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68、·陆捌·

　　我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曼倩。
　　身下颠簸起伏，我望着车顶却还傻傻地问：“我们在车上？”
　　曼倩点点头，将身旁的食盒推倒身前，取了糕点和茶水给我：“这样羸弱的身子，如何担得起两条人命？”
　　我很平静，告诉他：“这两条人命本就都不该属于这里。”
　　曼倩很憔悴，只是在瞪眼的那一瞬间还能见到他眼底的光芒。
　　他将放着糕点的碟子向我推了推，说：“我不告知陛下，而你亦不可作践自己。”
　　我笑，只是眸子里是空虚的，干裂苍白的嘴唇做出口型：“哪里会？”
　　“月儿，他舍不得你。”
　　车中是沉默而忧郁的气息。
　　马车驶向的目的地是烨苑，曼倩扶我下车时轻轻太息：“我是古人，籽烨乃后人，故宿命已定，必无他容身之世。”
　　我推开门，却没有勇气迈步进去。只能站在门外哭，咬着拳握的手指关节，哭泣无声，我转过身望着残存最后一丝绿意的远处，心中愈发悲伤了。
　　我看到篱笆旁插着新枝，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植物，但我知道它们都在努力生长着，生长着，不久的将来就会蔚然茂盛。
　　“草木亦如此，你为什么不能再努力？”
　　我扶着门框，抹了眼角的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远见着逸儿平躺在榻上，幔帐没有打下来，被衾也落在了地上。我忙走过把被子捡起来，轻轻掸了掸，为他盖上。
　　才发现，逸儿没有睡，眼睛睁大了，直直向上望着。
　　我凑到他的面前，轻轻唤：“逸儿。”
　　他的身子动了动，本幽黑略微混浊的眸忽然亮了起来，他苍白的嘴角显出弧度，声音喑哑却分外亲切：“月儿。”
　　我点点头，不太去计较。
　　又听他惊喜地问：“月儿，真的是你？”
　　我“嗯”了一声，扶他起身坐。
　　他却抓出我的手臂，说：“我醒着，一直都醒着，不敢睡。我怕这是一场梦，哪怕它就是一场梦，我也愿意在有你的梦里呆着。起码，在这样的梦里，我可以这样近地看着你，没有那么远了。”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叫了我一声“月儿”，似乎还想说下去。
　　我打断了他，告诉他，如果他一直因为等我而没有睡，那一定累得有些不清醒了，要他好好休息一下。
　　我说：“放心，我不会离开的。我保证你再醒来的时候我还在陪你。”
　　他摇了摇头，握住我的手死死不放，好像在自言自语：“不是的，不是的。我再醒来的时候你还在，可我只能在那高处远远地望着了，望着你生病高烧，望着你哭到无力……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本渐渐合拢的双眼突然又瞪大了，瞳孔里除了我的脸，什么也看不到。他扯着我的手，仿佛十分急迫地问：“这不是梦，对吧？在卫长公主的府邸里重逢，在皇宫中听你吟出泰戈尔的那句诗，还有现在我握着你的手……这一切都是真的，对不对，月儿？”
　　“是的，是的，这都是真的！你好好休息一下，行不行？不要再说些我听不明白，让我害怕的话了，好不好？”
　　通过相握的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逸儿的身子在那一瞬间的僵硬。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合上眼，不一会儿呼吸业平稳了许多。只是，他紧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松。
　　我不知道逸儿到底梦见了什么，只知道他不断地在呼喊我的名字，“月儿，月儿”……那一声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钻入我的心。那仿佛是一种十分十分熟悉的呼唤，熟悉得就像在我脑海中翻涌着不忘的记忆一样。
　　梦里，他像个孩童一般委屈又无助地呢喃：“天空，很寂寞。”
　　“你说什么？”
　　我低呼，继而忙捂住嘴，一瞬之后才意识到他只是梦呓之语。
　　我细细地看着逸儿的眉眼，忍不住就伸手去抚摸，渐渐地眼前就雾了。那一刻我生出一种怀疑：我为什么这样伤心，是因为逸儿将离我而去，而是因为……这样浓密的剑眉，这样高挺的鼻梁，他比曼倩更像剑天。
　　想到着这里，我忍不住俯身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无力的乞求是不经心的：“不要再离开我。月儿舍不得你呀！我受不了第二次……”
　　这时，逸儿忽然猛地咳嗽不止。支起身子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眸，我的眼中除了未干的泪就只剩下惊慌。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炯炯然，他说：“你果真没有离开。”
　　我小心地叫了他一声，他却点了点头，我顿时便有些无措，呆呆地望着他。我只是奇怪，心中觉得异样，嘴里却又说不上来。他一会儿让我觉得熟悉，一会儿又让我觉得陌生——或者说，都是熟悉的，只是那种熟悉感不同，就像……两个人。
　　“你，月儿，你……”
　　他挺起身子，仿佛是要坐起来，然而下一刻又有些颓然得如同丧失一切气力一般。
　　他偏过头去，缓缓闭上眼，轻轻地说：“我累了。你……走吧。”
　　我一动未动，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走！”
　　他突然睁开眼，狠狠地瞪着我，握拳的双手青筋暴起，一幅凶恶的模样。
　　这时，我该干什么作为回应，怒斥抑或嚎啕？
　　可是我已无余力，只是咬着嘴唇微笑，点点头，答应“好”，然后乞求般地问他：“让我叫你一声‘剑天’，可以吗？”
　　我是自私，我是恶毒，濒临这最后的时刻我想的却还是另一个人，就连他的死……我哀戚的不过是旧梦重温。
　　可是谁又能体会这是一种怎样的痛？
　　逸儿的眉间轻蹙，仿佛锁着极深的愁绪如无法外露的秘密。
　　他沉默了须臾，对我说：“你去看看窗外。”
　　我疑惑地看着他，跬步蹀躞地走到窗前，望了望外面，除了茂林便是苍穹。
　　“抬头，你可看到什么？”
　　“我可以看到——”我不自觉笑了起来，悄然无声的笑，“蓝天如海，白云似玉，大概还会有飞鸟在云间翱翔轻鸣，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微笑浅吟的面庞，”我不由自主地撑着窗台，一心只想靠近，再靠近天空一点，“一如曾昔，那盛开在栀子花丛间明媚而温暖的笑容。”
　　我说着，微笑着，回眸。这一刻，也许我已经忘却了什么，只有一种淡淡的宁谧与惬意流过心田。
　　“我知道这日子终将来临，尘世渐渐消失，生命渐趋衰竭，拉下最后的帷幕蒙上我的双眼……”
　　——他的声音，宛若夜阑在无风的月夜。
　　我怔了片刻——那是很短很短的瞬间——继而跌跌撞撞地冲到逸儿的床榻前。
　　我抓着他的手，不自觉带着哭腔的嘶嚷：“你说什么，你刚才再说什么啊！你怎么会……”
　　我知道这日子终将来临，尘世渐渐消失，生命渐趋衰竭，拉下最后的帷幕蒙上我的双眼。
　　——这的确是泰戈尔诗《最后的帷幕》中的一句，可是那日我并没有默写过这一句。
　　我知道，籽烨一定教过他很多，也许还包括泰戈尔的诗。但——纵然只是异想天开的臆测，我也忍不住想确认……
　　“但星辰仍会在夜中守望，晨曦依旧降临，光阴如翻涌的海浪，激荡着欢愉与哀伤。”
　　“告诉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太激动，眼泪全落在了他的脸上。
　　“月儿，傻丫头，我不该让你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可我还是太自私，哪怕一点点位置，我也要在你的心里占据着。”
　　他吃力地睁开眼，却已没了光泽，黯淡得如同一枚将化为灰烬的黑珍珠。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月儿，你寂寞时就望着天空，盛开在栀子花丛间明媚而温暖的笑容就会在那里。答应我，每年的四月四日来院前那片新栽的栀子花丛间站一站，就站在盛开在会美的那朵边，让我能一眼就看到你。答，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你听见了吗？我答应你——”
　　我捂住嘴巴，那两个字湮没在了泪水涌积的哀戚里——
　　剑天。
　　世界一下变得好安静，我听不到任何气息的声音，如同死神来临之际的压抑。
　　“逸儿……哥，剑天？剑天！”
　　可无论我如何呼喊，回应的只有沉默，沉默……
　　“曼倩，曼倩！”
　　我跑了出去，却见曼倩就安静地伫立在院中，面对着我，无言。
　　我冲过去，近乎粗鲁地抓住他的双袖，歇斯底里地叫嚷：“招魂！你不是该去屋顶上招魂吗？如是你东方朔，一定能将剑天……逸儿的魂魄招回的，对吧？”
　　“你当真信么？”
　　曼倩眼中隐忍着泪，眼白已经红了，声音中也带着颤抖，却还故作从容，佯装镇静。
　　“我信，我当然信！”我抓着曼倩的臂膀，伏在他的肩头抽噎，“我的来到，他的重生……我相信人有灵魂，也相信你可以让他复活——哪怕只是一会儿……我求求你，我只要一会儿。就一会儿，就一会儿……他不可以这么残忍，我刚刚才知道终于等回他，他却就这样又一次弃我而去。他怎么可以这样！”
　　“‘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留不得亦无法留。”曼倩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二十余载春秋，他命仅如此，既绝于此。天命难违也！”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长笑，一步步后退，食指笔直地指着他，“是否还要我与你拿来箸杖，让你好生击缶高歌？”
　　我摇着头，眼前的一切渐渐化作虚影，我极尽浑身的力气大嚷：“曼倩呀曼倩，你不成仙，还有何人可得道升天耶？”
　　眼前骤然如夜，如此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