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67、·陆柒·

　　后来，我被禁足昭阳殿。
　　虽是禁锢了自由，可我却觉得，在这皇宫之中的数载里，再也找不出哪几天比这幽禁的十天更自由了。
　　那十天之后，刘彻龙辇驾到，他的身旁伴随的是——逸儿。
　　逸儿自与我四目交会的那一刻起，眼神就深深的，仿佛两道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身上。
　　刘彻让我将那日对郭舍仁所说的话重复一遍，这时的我心中不再置莫名闷气，于是也顺服许多了。
　　我垂首吟哦：“使之……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茜绚宛若盛夏之花开，秀美仿佛旻秋之叶落。”刘彻望向下首的逸儿，难得莞尔，“逸儿，你可是如是言之的？”
　　逸儿颔首，说：“只是儿臣不若李娘娘吟来精美诗意。”
　　刘彻凝望着我，脸上的笑渐渐深了，却也渐渐神秘。
　　他唤我在身侧坐下，环住我的腰身，问：“逸儿所知乃其先慈东方沈夫人所教，李良人所学又从何而来呢？”
　　“幼年为山中人所教。据说此人壮年时云游西域，阅历广博，至大衍之年归故，耳顺之年则入山愿伴林泉度余生。臣妾尚髫年之时有幸于山野晤之，一时好奇心起，变学了些许皮毛。至若那奇人，臣妾后来再也未见了，倒是这异字至今记得。”
　　陛下笑了笑，似信不信，却也不说什么。
　　那夜，他便宿于昭阳殿。
　　初夜的时候，我一想到他睡在身旁就辗转难眠，迷迷糊糊地将眠未眠。后来夜深了，我才稍稍睡沉，只是梦里总觉得有人在阑语或呓言着什么，仿佛是那句：
　　“她热切的面庞，如夜晚的雨水，萦绕在我梦中……”
　　后来我就醒了，没有睁眼，但知道刘彻还在我的侧旁。
　　他的手指插入我的头发，轻轻地揉搓着。他的声音很低，就跟这沉沉的夜一样：
　　“有一次，我梦见我们彼此竟是陌生人；
　　“醒来后，才发现我们本是相亲相爱的。”
　　“这样的言语……”他仿佛有一声又一声清如夜风的叹息，然而我的耳边只是许久许久的沉寂，然后他说，“若真是你吗？”
　　这时的我不明白他的喟叹，然而当我真正明白时却已临近故事结局。
　　人生如戏，那人生就那样完结了……
　　后来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了，昏昏沉沉地又睡了去。再醒来时，我看到刘彻已然起了身，衣冠整齐着身，孤影伫足在窗边。我仿佛看到日出的光辉洒在他的身上，他就像一个神——其实，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本就是一个谪降凡世的神。
　　那一刻，刘彻回首，脸上的神色都没入了光辉中，只剩下耀眼。
　　他静静地看着我，幽黑的眸，深沉的考量，他说：“那般淫辞秽语，往后不得再吟写。”
　　我不吭声。但他也没有想等我应一声“诺”，语毕便去了。
　　那日后我就又没有见过他，因而我时常在午后独品香茗时会有一种日子仿佛又流逝回往昔的错觉，就像一切都还流淌在他答应给我安宁和平静的那些日子里。唯一提醒着我改变了的只是郭舍仁身边小宦官每日不厌其烦的呈报，于是我也就每日不厌其烦地听着——
　　“陛下今日晨进素粥，午膳有……”
　　那是那段时间里我唯一得知他的消息，几分留心的听，仿佛成了一种自然的习惯。如果不是曼倩的急讯，我想这样的日子已经会一直持续下去……也像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那天我独自在中庭之中，全神贯注地沉静书海。常将“书海”比“苦海”，可时迁如今，我倒是觉得书海不比人生似苦海。最苦的不过是人生。
　　大概是看得太入神，所以即便身侧的声音很轻，我还是吓得将简册掉到了地上。
　　那黑服女子将简册拾起，半跪着，将简册高举而呈，“未月小姐。”
　　我尽力保持镇静，但声音仍旧无法遏止地微微颤抖：“你，这样称呼本……我？”
　　“婢子晁姬，夫人赐名‘冰镜’，乃小姐的隐侍之一。”
　　继而又有一个玄衣女子自我身后走出，同样单膝跪地：“婢子贾氏女，夫人赐名‘玉镜’，亦为小姐隐侍。”
　　“曼倩所说的便是你们？”我见她们点点头，一边接过冰镜手中的简册，一边问道，“而今现身于此，可是有曼倩有要事将告知我？”
　　冰镜、玉镜面面相觑，忽然大悲大戚，泫然欲泣。
　　玉镜更是双膝跪在地上，头埋在两股之间：“求小姐救救公子啊！大人称，公子大限将至，命不……小姐救公子啊！”
　　她们所说的“公子”，正是月阁的主人——东方剑天，逸儿。
　　竹简再次落地，“啪”的就如心坠的声音。
　　风中枝叶飒飒地响，凝神听去却像瑟瑟发抖的声音。
　　当冰镜抱着泣不成声的玉镜，极力自持地向我解释完那一切后，我扯开僵硬的唇，竟哈哈大笑起来：“曼倩好生油头，这样的玩笑哪里开得？前些日子我明明见着逸儿好端端的，怎会是在西域受了毒伤？”
　　明明在笑，脸上凉凉的。
　　冰镜不语。
　　而玉镜仰起头，望着我低呼：“小姐！”
　　那一声，仿佛一道闪电直直劈向我。我跌坐在地上的芦苇席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空洞而迷茫，我找不到应有的焦距，就像找不到这场梦的出口……这是梦吧？
　　尔后的三天里我不吃不喝，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发呆。我的头越来越沉，因为饥饿而感到恶心，只要脑子里一闪过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想干呕，苦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我一概人等不见，就这样把自己封闭了。我本不该这样，这样消极而颓然，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想不出办法！这是真正的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失去自由的无助。皇宫就是鸟笼，我仰望，却与天穹有咫尺天涯的距离；宫掖如沧海，我就是那只飞不过沧海的蝶，潮起潮落也只有比永恒还苦久的等待……
　　当我在白天都能见到金光闪闪的“星星”时，终于等来了郭舍仁。他跪在地上，自下而望我，那眼神中赤裸裸地告诉我怜悯和愤怒。
　　我的声音就如同蚕丝上游弋的风，也轻也无力：“求陛下允许，毕竟东方公子有恩于臣妾，臣妾恳求探之。”
　　“娘娘！”
　　——这是郭舍仁的惊呼，其中却交合着沅衣的声音。
　　我寻源望去，玄底红纹的龙服，那驾云盘旋的龙与他有一般幽深无底的眸。我静静地，远远望着他，直到他缓缓转身。那明明是极其短暂的时间，却是又是那样那样的漫漫长久。
　　我想追去，可是气力早已散去，仅能的只是跌跪在底——那不轻不重的一声，他是否能听见，他的脚是否会为之而片刻滞步？
　　每一个字吐出都如同声音在撕扯，疼痛划过喉咙：“陛下！公子是妾的兄长——结义的兄长！”
　　中冓之外，我早已看不到他的背影，可我知道他还在那儿并且听到了也驻足了。
　　郭舍仁起身，小步跑了出去。
　　我依着床榻坐在地上，等着郭舍仁回来。可是，等回来的仍旧是失望——
　　他只是吩咐沅衣：“好生侍奉着。”
　　没有人会知道，也许只除却了天地，然而天地同他一样只是沉默不语——
　　那夜的刘彻未眠，他的眼前仿佛是重重的树影，斑驳的树皮，纵然海誓山盟的刻字也早已模糊不清。他闭上眼却满是“结义”而字从黑暗中袭来，跳跃着，将他包围。耳畔是那美好的声音，他听着欣喜若狂却也痛彻心扉：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就是结义。
　　……
　　然而，他这些寂寞我是不知的。
　　其实，无论这一世我又走过了多少，可依旧没能懂得他的寂寞。
　　只有他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