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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离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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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初获知姜子等人将出城门的消息时,正在院中练习射艺。
家仆似是疑惑她为何没有动静,语速变慢了不少。他连着三日在两处奔波,传了四五次话,但芈初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郎君不去送别吗?”她如今依旧着男装,公孙府中的家仆也都习惯唤她郎君。
一箭正中红心。
“郎君的弓箭好生特别。”
芈初手臂一抖,箭羽放空。她放下弓,将地上的箭拾起,搁在一张新搬出的案几上。
“这几日有劳你了。你要用些茶吗?”
家仆连忙摆手:“郎君客气。这便走了。”
注意到家仆的打量,芈初平静地回视。
“郎君同夫子师生一场,还是去送送吧。否则这城中的流言——”
芈初知道他们说她什么,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词,一点新意都没有。
“夫子不会介意的。”或许他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她。
家仆瞧她意决,叹了口气,转身渐渐走远。
芈初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复又举弓射箭。如今没有姜门的庇护,她不能再偷懒了。卫君,或者说是晴子,他们既对姜子戒备甚重,恐怕待她也好不到哪里。卫地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却非真的安全。
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
冉犁今日格外沉默。芈初没有前来送别,不该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昨日你去何处了?”
仲行与他同车。
“你既心知,何必再问。”
“可是想同她道别。”
“嗯。”
“为何没有道别,终于知道她满口谎言?你总是将人想得很好。”
“她在院中射箭,不好打扰。”冉犁看向他,“那弓箭的样式唯有子涂兄能做出来。”
仲行不语。
“我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该说的话似乎都说过了。”芈初尚在公孙府时,他就将事情的经过全盘托出。她那样聪慧的人,不会不懂话中的含义。
“你同她朝夕相处,事到临头却不知如何与她道别,遑论他人。”
“她说她有一个弟弟。”冉犁觉出古怪,“先楚王一脉,当无男子在世。”
“早说她谎话连篇。”
“她当日神情不似作假。”
“就算是实话,楚王室人丁旺盛,她长至十八岁,总不可能一个男子都未见过。不见得是亲弟弟。”
冉犁没有理会仲行,一昧回忆着与芈初的种种。子涂兄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和芈初相处时日最长,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
仲行见他沉默,提醒道:“宋国之路前途未知,伯牛该将心思收一收。”
“若非意外,子涂兄眼下该在鲁国了。”
仲行盯着他。
冉犁握拳咳嗽了一声:“生产之事可还顺利?”
仲行别开头,看向两侧的树木:“未有信传来。”他向来重诺,这次却失信于公孙姝。
“公孙府家仆管教不严,背主妄为。若不妥善处理,子涂兄将来难免会与公孙氏有隙。嫂嫂会明白的。”
“嗯,我已托子具将手书带回鲁国。”
“在宋国安定之后,子涂兄便能回去了。”
“宋国。”仲行沉吟,“公子煜如今仍在卫地,宋国却像没看见一样。”
见他三言两语谈起了政事,冉犁心中微微一叹。
“宋国国君年少,诸事受限。然而本人倒是极为懂礼。”否则夫子不会选择去宋国。
“但毕竟卫君夫人出自宋国,许多事还是小心为上。”
说起晴子,冉犁笑道:“子涂兄依旧耿耿于怀吗。”
仲行没有否认。
卫国都城的郊外已有小花盛开,稀落地散布在沿路的田野。周遭残存的冷意仿佛被这花色荡开,和着温暖的日光,正是出行的好时节。
“她现在倒是知道勤学苦练了。”
仲行没头没脑的一句,冉犁听懂了。他有些意外他的语气。
“在鲁国时,她曾对我说过一些话。我当时有些惊愕,后来知晓她是女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何话?”
仲行不愿细说,只道:“她对吾妻颇有几分关切。”
事关公孙姝,冉犁大概能猜到几分。
“她肯将吾妻放在心上,却将生母置之不顾。”仲行眼下已无前几日找芈初质问时的暴躁,他揉揉眉心,“真是糊涂。”
“潮汐退去,万物自会显然。子涂兄让我收心,自己却寻起了烦恼。”
仲行举止一顿,笑了起来。
*
一条长长的甬道,从这头通向那头。
这头正午的日光炙烤着一切,连着地上的石砖都像要融化般,踩上时软黏非常。那头半夜的月色像是要冻住整个世界,空气中琐碎到不行的水珠逐滴凝结,忽地一下从半空中掉落,因速度过快,仿佛透明的细砂聚成瀑布。
“小春,闭上眼睛。”
一对母女从自己身旁跑过,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擦肩而过时,芈初闻到了她身上蘼芜的香气。
你们走不出去的,没看到前面冰火两重天吗?芈初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试图伸手够住她们,却见趴在母亲臂弯里的孩子突然朝她睁开了眼睛。
心神一震,芈初整个身体都向后甩去,面前的景象开始迅速消失。在画面彻底消失之前,她看见她们穿过了甬道。
“嘭”的一声,她摔在了地板上。脊背的剧痛令她瞬间流泪。
她想说句骂娘的话,仍旧什么声音都没有。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她身体一抖。她忍痛站起来,发现这是她再了解不过的地方。
屋里的女人正抓着一个小女孩的头发:“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妈妈,我饿。”小女孩满口哭腔,却像是害怕什么,迟迟不敢落泪。
“偷吃,就知道胡乱偷吃。那些馒头里面有老鼠药,是他们故意拿来毒死我们的!他们就是见不得我们活着!”
“不是,那是爸爸带给我们的。妈妈,爸爸不会害我们的。”
“你胡说,你胡说!”
女人的歇斯底里冲破了女孩的防线,她嚎啕大哭起来,女人却不许她哭,死命捂住她的嘴巴。
“不能发出声音,不能发出声音,要不然他们会找到我们的,会找到我们的。”
小女孩的脸逐渐涨红。
她快死了。芈初想要冲上前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疯女人慢慢杀死自己的孩子。
芈初意识到有什么从眼眶中滑落。她却连眼睛都不能闭上。
不知过了过久。
终于,在最后一刻,疯女人松开了手。
*
芈初醒来时大汗淋漓。
她望向窗外,见天色微微发白,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又是这些梦。
头疼欲裂,睡是睡不着了。芈初静躺了一会儿,等心绪彻底平复后,方才起身洗漱,为自己准备早饭。
她已独居了半月。这半月间,除了每日清晨来送果蔬的家仆,无人来打扰她。
“郎君。”
是家仆的声音。芈初走出了房间。
“郎君,不知家中粮可还足够,是否需要再送些过来?”
以往芈初只会说需要和不需要,今日却不同。她决定摆脱这些梦。
“你是卫国人?”
“是。”
“子献兄的家仆?”
“是。”
“怪不得。”
见家仆也不问,只笑盈盈地站着,芈初一笑:“你没有打量我。”比如之前公孙府的家仆。
“家主有言,不可对郎君无礼。”
芈初眉梢一挑:“他何时说的?”
“收拾这座宅院时就说过了。”
“那可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你确定他现在没有改变心意?”
“家主若换了想法,定会告知的。”
芈初低头看着脚边初生的青草。
“我许久没有出门了。朝歌城内有什么新鲜事?”
“前些时日的风波并未完全过去。但齐、吴两国战事正酣,国人们都在揣测胜负。”
不愧是子献兄的人,说话确实委婉。
“你以为谁胜谁负?”
“吴国如今已连拔齐国四城。”
“齐国可有向谁求援?”
“楚国。”
“楚国没答应?”
“楚王正头疼国中内政,无力出手干预。”
“这楚国内乱,不会也与前些日的风波有关吧。”
“正是。”
楚王的上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假王女一事无疑给了政敌话柄。
芈初停顿片刻:“若我要离开卫国,可是向你借用车马?”
家仆脸上没有任何犹疑之色:“郎君前往何处,何日动身,需要多少奴仆跟随?”
“鲁国曲阜,后日动身。至于其他的事,你且看着办吧。”
“是。”
*
“为何突然要回鲁国?”
芈初一脸平静:“我又不是跑这儿来旅游的,没办法和仲行同路,当然要回去守着公孙姝了。”
短暂的沉默后,凤鸣难得正经:“这几日你睡觉时都会将被子拉到脸上。”
“所以?”
“你是不是——”
“我睡姿一向不好。下一个问题。”
“如果难受,你可以哭出来。”
“哭有什么用。”芈初皱眉,“还有事吗?”
“你在楼中,可遇见了什么异象?”
“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我正拿着手机和你视频通话。”
凤鸣感受到她对谈话的抗拒,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
“这座楼中有你的前世,你的记忆或许会出现错乱。”
“哦。”
凤鸣眼睛一眯:“是不是已经发生了?”
“最近屡屡做梦罢了。”尽管那些梦越来越真实。
“这不是小事,你——”
“等我离开这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然会消失。”芈初将手指放在关机键上,“希望下座楼里,不要有这么多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