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出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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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初不明白。
但她还是去拜见了姜子。
“弟子芈初见过夫子。”
姜子迟迟没有叫起，芈初便没有动。她听见屏风后面竹简的响动声，平缓而规律。
“弟子言行有亏，还请夫子责罚。”
姜子没有说话。
芈初想起颜晖的话：“弟子从未想过拖累师门，一人事一人当。若夫子不愿视初为弟子，初愿为杂役。”
姜子依旧没有说话。
日光慢慢移动，芈初注视着光线的变化，一时有些茫然，而在这茫然之中，她竟觉出了几分忐忑。她感受着自己快速跳动的心脏，仿佛看到了一年级时被老师质问的自己。
那时她偷拿了同学的面包，扔包装的时候被发现，被扭送到老师办公室。
老师教育她要诚实，于是她坦白地说她饿，很饿很饿。
后来知道了她家庭情况的老师，特意上了一节品德课，主题是“分享”。
那是一位好心的老师，尽管她有时非常板正。
然而慢慢地，小孩子们开始喊她“叫花子”，因为对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分享，只有施舍。他们倦怠了参与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收获的道德游戏。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直到三年级时转学去了新的学校，她都后悔说出了实话。她有时想，如果她说自己只是贪嘴，会不会更好一点。
她不介意被人叫作小偷，因为她本来就是。她能够承受这些，而非那些被糖果所修饰的恶意。
“弟子接下来的话，夫子或许会当作妄言。但还请夫子一听。”
竹简被放在案几上。
“讲。”
“不知夫子可曾听说过借尸还魂？”姜子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是以芈初也拿不准他的想法。
姜子沉默了一会儿，承认道：“小时听母亲说过。”
“初醒来时，就在这具身体里了，是以并不知其真实身份。当日楚使一口咬定初是楚国王女，初自然不能认下。”
屏风后安静了许久。
“芈初可是你的本名？”
“弟子只记得自己的姓氏，名与字是自己所取。”
“如此说来，你并不记得自己的事。”
“正是。”
“子春，你所言之事皆无法求证。”
芈初心里一沉：“弟子亦知，是以迟迟不愿告诉夫子。”
“不可求证之事，真相便不那么重要了。”姜子慢慢道，“只在人信与否。”
“夫子可是不信？”
“你拜入门下两年，吾已知你性情……吾再教不了你什么了。”
“夫子！”固然有心理准备，芈初的心却忍不住一颤。
“你如今回不了楚国，鲁国有阳氏在，其余诸国战事将起，卫地不失为一个选择。子献早已为你备好一处宅院，你今日就搬去吧。”
芈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些难受。独栋别墅，个人生活，分明就是天大的好事。她终于可以跳出这张无形的网，回归到最纯粹的自我中。
“弟子愿随夫子前往宋国。”
“路途辛苦，子春不必跟随。”
“因为初是女子吗？”情急之下，芈初有些口不择言。她当然知道不是，否则夫子不会放她同子献兄出使。
“在你之前，吾虽从未教过女子，却一直以为好学者非以男女为别。何况各国贵女本就有族中长辈教导。你既能跋涉万千来吾门下求学，又能为解鲁国之忧游说诸国，自有过人的毅力。”
姜子今日的声音异常平静，芈初却莫名希望他可以发一发脾气，不要将自己约束在君子的外壳中。
“然勇与仁不可或缺。君子无终食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纵是长途漫漫，亦不该放下至亲。子春前言，一人事一人当，那么这就是结果。”
芈初望向屏风后的身影：“既然夫子不肯信我，为何在宴席上又试图替我遮掩？”
“吾当日信你有万般无奈。”
芈初搞不懂哪里出现了问题，声音略有酸涩：“夫子可是后悔？”
“判断既下，便与旁人无关，吾不怨人言。”
“初明白了。”她垂头，向姜子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你所言之事，吾不会告知他人。”姜子拿起竹简，“去吧。”
*
芈初打包的动静惊动了颜晖。他皱眉看着府外的牛车：“子春呢？”
“她已先去新的住处。”
“何处？”
家仆指了一个方向，说了具体的位置。
颜晖到的时候，芈初正在打扫院落。其实没什么可打扫的，子献兄明显将此处收整得很好，她只是不想坐下。
“子春。”
芈初木木地看着他：“子和兄。”
“你同夫子说了什么？”按理不该如此。依夫子的性情，他既肯在宴席上粉饰，事后子春只需道出实情，给出解释，夫子终会体谅。
姜子绝非不近人情之辈。只是他一向严于律己，常常令人忽略他的宽和。
“子和兄勿要追问了。”
颜晖便真的没有追问。
“我身为女子，常在府中居住也多有不便。这样很好。”
“屋中陈设可有缺漏？”
芈初摇头：“子献兄一向安排妥当。”
“子春将来——”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好像离来这座楼的初衷越来越远。归根到底只是来找个物件，没什么好复杂的。芈初放下扫帚，“热水应当烧好了，子和兄用些茶吧。”
颜晖扫视四周，见并无家仆，心下稍安：“你能照顾自己就好。”
芈初笑了笑，去厨房沏了一碗茶出来，见颜晖没有进屋，知道他是在避嫌守礼，便就近递给他。
“子和兄，你们离开前，可以派人告知我一声吗？”
见颜晖看她，芈初连忙解释：“我非是送行，只是——”
“嗯，就是送行也无事的。”
“多谢子和兄。”
片刻无言，唯有颜晖啜饮的细微动静。芈初却不觉尴尬。
“子涂兄和伯牛兄近日有事，出了都城，待他们回来，恐怕就要动身离卫了。”
“子亏兄呢？”
“闵阙的妹妹得病，他前几日已告假回乡。”
“子隐兄呢？”
“他当会一起。”
“他和赵女的婚期不是将近了吗？”
“嗯，应是要延后了。”
“赵女竟没有寻他的麻烦。”
“我曾见过赵女，是个通情达理之人。”颜晖不知想到什么，朝芈初笑道，“你们或许会一见如故。”
“哦？”
“她去鲁地探望子隐时，曾偷偷潜入学堂。”
“夫子不曾动怒？”
“小孩子的嬉戏胡闹罢了，夫子未曾放在心上。倒是那赵女嫌弃枯燥，只待了半日就到别处玩了。”
颜晖用完茶，将碗还给她。
“是我昨日没有同你说清楚，若我说得明白些，或许——”
“子和兄言重了。你不必将别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这些兄长，总是三省吾身。他们越好，芈初的思绪就愈发混乱。
“如今吴国发兵，楚国杯弓蛇影，短时间内不会想到你。”颜晖顿了顿，“宜夫人会受些苦，但应该暂无性命之忧。”假王女有伤之事已传遍诸国，楚王不会在此时为难宜夫人，否则反倒坐实了传言。
芈初垂眸。
子和兄同姜子一样，不信她并非芈春，却信她有苦衷。这和她的设想大为不同。若他今日也听见了她的说辞，恐怕会和夫子有同样的反应吧。
“勇与仁不可或缺。”夫子是在指责她的不仁。她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平静之下的暗流。
院外传来牛车的嘎吱声。
“子春怕是要收拾一会儿，这就告辞了。”
芈初看着不知前情的颜晖，没有留他。
“子和兄慢走。”
*
仲行和冉犁五日后从不同方向回到了卫国国都。在卸去家宰之职前，他们需要处理两位大夫封地上的琐事。
事关离卫，除了芈初、闵阙和端木辞，所有跟随夫子到卫国的弟子都在场。
姜子将芈初搬出公孙府的事一笔带过，似是不想多谈。
“战事如何？”
“双方和谈不下，齐国已决定迎战。晋国在子献的游说下应开始加强边防了。”
棋盘上的棋子正逐渐按照端木辞规划的方向前进。
“子献如今在何处？”
“楚国。”
仲行话音一落，弟子们瞬间交换了眼色。
姜子只作不知：“是因为伍氏？”
“子献将伍郗的衣冠带回了楚国丹阳。”丹阳是伍郗的出生地。他父兄因谗言而惨死时，伍郗曾发毒誓再不回故土。
“是伍郗所求？”
“子献心有愧疚，特许下一诺。本以为伍郗会让他救下家室，不曾料到……”伍郗性情刚烈偏执，自在吴国得势后，吴国便屡屡发兵攻打楚国，最严重的一次直接打进了楚国都城。
“许是想和父兄在一起吧。”伍郗的父兄尸骨无存，如今丹阳所立的亦是衣冠冢。
冉犁的话令众人沉默。
“子献何时离楚？”
“他来信说，可在宋国都城汇合。”
姜子看向华若：“出行之事安排如何？”
“一切备妥。”
“吾明日便向卫君请辞，准备后日启程吧。”
弟子们陆续起身离席。
“子涂、伯牛车马劳顿，速回去休息吧。”
冉犁想要询问芈初的事，被颜晖的眼神止住。他看向仲行，见他有意避开自己的视线，明白事无转圜。
他敛目。
“是。”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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