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51、返鲁（已补齐）

　　回鲁国的路上，正是阳春三月。行道上的树枝开始发芽，鸟雀的叽喳声打破了沉默，不知名的野花正在静静绽放。男子在田地间耕种，女子在溪边相伴而行，他们的孩子就在附近玩闹。

　　有时顽皮的小孩会到大道上来，跟着她的车马又跑又跳。胆子大的孩子还会试着和她攀谈，问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去往何处。

　　世界突然有了声音。

　　许久没有出门的芈初，起先有些不太适应。但意外地，她并不排斥这样的世界。她没有觉得吵闹，头疼的症状也在减轻。

　　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自己。

　　*

　　芈初站在姜府门外，等着家仆的通报。立了片刻，见府门打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芈初吗？”

　　“正是。”芈初回忆了一下姜府的女眷，“你是夫子的女儿小蓁吧。”她之前是男子身份，只听过她的名字。

　　小蓁腼腆地点了点头。

　　“你进来吧。”

　　一路上，小蓁都忍不住地回头看她，芈初觉得可爱，却非要板着脸：“你看我做什么？”

　　“你果真是女子？”

　　“嗯。”

　　“确实身量不似男子。”芈初的个子不高。

　　见芈初不说话，小蓁又道：“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父亲夸过你聪慧。”

　　“夫子还说什么了？”

　　小蓁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没了，没了。”

　　“说我懒惰？不求上进？”

　　“没有没有，父亲没有说这些。”

　　“那就是有了。”

　　“没有的，父亲只说过你自以为是。”小蓁连忙笑了笑，“因为聪慧的人常会如此。”

　　小蓁的性格不像是姜子教出来的女儿，芈初终于露了点笑：“嗯，有些道理。”

　　后院的厅堂很快就到了，许是见到母亲，小蓁守起了规矩，不再说话。

　　姜夫人和公孙姝正在闲话，见芈初过来，便都止住话头。公孙姝看到她十分高兴，起身来迎她。她的身形比先前粗壮了些，想是生育的缘故，但并不难看。

　　“子春！”

　　“子春见过夫人、嫂嫂。”

　　姜夫人笑道：“好孩子，凑近些让我看看。”

　　芈初有些尴尬，却没有拂她的意，向前走了几步。

　　“出门在外，一群男子定然对你照顾不周，如今回来倒是正好，府中也热闹些。”

　　“多谢夫人盛情。初已在府外买下一座宅院，就不劳夫人安排了。”

　　“但子春独居在外，恐怕多有不便。”公孙姝担心道。

　　“子春在外历练多日，就遂她的意吧。”

　　姜夫人没有留她。芈初抬头，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公孙姝嗯了一声。

　　不想让境况更加为难，芈初没有寒暄，径直说明了现在的住址。

　　“公孙嫂嫂若得空，可来陋室一叙。初才返鲁国，还需打理些杂事，这就先告辞了。”

　　“子春何必着急，我还想让你见见我与仲行的女儿。”

　　原来生了一个女儿吗。

　　“子涂兄知道了吗？”

　　“瞧着他的书信，像是还不知道。幸好孩子的名字他早和我说过了。”

　　“夫子和子涂兄去了宋国，传信的人或许还未遇见他。”芈初宽慰道，“总会知道的。”

　　公孙姝朝她一笑：“我带子春去见陶陶吧。”

　　陶陶，君子陶陶。果然是仲行会起的名字。

　　芈初想要拒绝，公孙姝却已牵起了她的手。她笑着对姜夫人说了些什么，芈初完全没有听清，只一昧被动地跟随她。

　　屋中有一老妇，正靠在床边打盹。

　　公孙姝便放轻了脚步，她低声解释道：“陶陶应该在睡。昨夜她折腾了很久。”

　　芈初不清楚这些育儿经，便跟着她将脚步放缓。

　　“你快看！”

　　公孙姝的语气像是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新玩具。芈初低头一笑。

　　一个粉嫩的婴儿进入眼底。小小的一团，被布包裹着，神色很是安谧。芈初无意识地伸手，想要触碰她。

　　“你想要摸摸她吗？”

　　芈初惊觉，连忙收回手指，笑道：“不了，会弄醒她。”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陶陶嘴巴动了动，迷糊着睁开了眼睛。

　　芈初手脚一僵：“她会再睡过去的吧。”

　　“或许吧。”公孙姝也不太确定。

　　旁边打盹的老妇像是有感应般突然精神起来。她见公孙姝在，没有多话，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唔，李大娘醒了，那陶陶就是醒了。”

　　这是什么玄学……

　　公孙姝将陶陶抱在怀里：“你觉得她像我吗？”

　　陶陶睁着眼睛看向芈初。

　　“她的嘴巴像你，眼睛像子涂兄。”

　　“陶陶喜欢你，她一直在盯着你看。”

　　陶陶果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芈初以为是新面孔的原因，小孩子都是好奇的。但她迟疑片刻，回道：“嗯，我也喜欢陶陶。”

　　小孩子当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她却恰到好处地咧嘴一笑。

　　公孙姝很是高兴：“陶陶，这就是子春姨姨哦。”

　　子春姨。芈初不意她会说出这句话，仲行对她的态度已十分明显，她不知道公孙姝对她的好意来自何处，她只知道这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芈初垂眸：“初该回去了。”不等公孙姝说话，她向她一揖，转身离去。

　　*

　　芈初的宅院就在素衣巷，和仲行和公孙姝曾居住的院落不过数墙之隔。

　　购置宅院和储存食物花费了大半她积攒的金。尽管子献兄同样为她备好了一切，但一直依赖某个人是行不通的，是以家仆她也一个都没有留下。

　　但在他们回到卫国之前，芈初挑选了两车货物，让他们贩至卫国，赚的金就当是她付的服务费了。

　　一段时日的忙乱之后，家仆离开，小院彻底安静下来。但芈初没能闲下来，她向附近的住户讨了些菜苗，她想要保证一直有东西可吃。

　　然而她经验不足，菜苗都没种活。给她菜苗的老伯见她三番五次来讨，实在看不下去，撸起袖子到她的院中现场示范了一遍。

　　芈初眼睁睁瞧着原本混乱的菜畦被整理得干干爽爽。

　　后来她才知道，老伯姓李，是李大娘的老伴儿。芈初执意送了些米粮给他们。

　　*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不冷吗？”

　　柔和单纯的女声在耳旁响起，她一瞬以为是天籁。

　　“饿，饿……”

　　“我家里有些吃的，我抚你到我家去好不好，我不是坏人。”

　　“你慢点吃，吃快了会噎住的。哎呀，我去给你端水！”

　　她好像真的噎住一般，呼吸不得。女子很快端来一碗热水。

　　温暖的食物进入五脏六腑，她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梦境结束前，一直模糊不清的女子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能教我写字吗？”

　　*

　　公孙姝来拜访芈初时，她正在射箭。因为院子算不上大，为了尽可能达到最远射程，她将箭垛放在了对角线的位置。

　　芈初将弓箭收起，邀她进门时，特意看了眼她周围。

　　“陶陶还小，不便出来，我就没有带着她。”

　　公孙姝的话让芈初有些不自在。

　　“嫂嫂快进屋吧。”

　　公孙姝跨进院门，环视了一圈，复又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子春当真是女孩子？”

　　几乎所有人都要问她这个问题，芈初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带着公孙姝进屋，给她倒了杯茶。

　　“下次我来时，寻常热水就好，不用这么麻烦。”

　　下次？芈初垂下眼睛：“我在吴国时买了好些茶，若不勤喝，怕就坏了。嫂嫂不用客气。”

　　“子春在外，果真长了不少见识。”

　　见她一脸憧憬，芈初笑道：“嫂嫂若想，以后总有机会的。”

　　“但愿吧，也得等陶陶长大些才行……子春觉得我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就当是出门旅游，嗯，我的意思是游览诸国并非难事，嫂嫂又不是去当说客。”

　　公孙姝笑起来：“我只怕夫君不得空。”

　　芈初神色一顿，她不知如何接话。她并不清楚，在仲行的心中，公孙姝的分量究竟有几何。

　　“子涂兄眼下应当快到宋国都城了。”芈初猜她定是想要知晓有关仲行的一切，毕竟竹简能写的字十分有限。于是就着话头将离鲁以后的事大略说了一遍，公孙姝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提出了些问题，比如现在公孙府中的家犬叫什么名字。

　　“小时家中的看门犬都是我和兄长一起挑的。它们现在果真不在了。”看芈初没再说话，笑道，“是我不好，莫名感怀了。”

　　“嫂嫂想回卫国吗？”

　　“嗯，兄长上月来信，说母亲想要见见陶陶。”

　　公孙姝的兄长公孙骐，芈初对他的印象只有凌乱的络腮胡子。

　　“是的，兄长可宝贵他那胡子了，每日都要花时间打理。”

　　竟还花了时间打理吗？芈初吞下嘴中的话，喝了一口茶。

　　“对了，子春既是女子，那之前所说的摘花一事……”

　　“确为托辞。”

　　“那就巧了。听姜夫人说，曾有人在小蓁门前偷放了一月的花。我先前还以为是你。”

　　“许是真的凑巧吧。”芈初想到什么，轻轻皱眉，“真有此事？”

　　“怎么，子春知道是谁吗？”

　　芈初松开眉头：“我并不知，只觉得太巧了。”

　　公孙姝没有多想，看向她挂在壁上的弓箭：“这是夫君做的吧？”

　　“嗯。”

　　“他一惯会做这些。只要一把小刀，就能将木头削成各种样子，又快又好。”

　　怕她误会：“子涂兄赠我弓箭，是因我射艺不精，他——”

　　公孙姝笑出声来：“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芈初沉默。

　　“嫂嫂难道不知，世人是如何说我的吗？”

　　“知道。但人总想为喜欢的人开脱。更何况世人口中的你离我太远，我为何要相信他们。”

　　“喜欢？为什么要喜欢我？”

　　“同为女子，子春却有远离家乡的勇气，为何不值得喜欢？”

　　公孙姝的语气里带着不知世故的天真。

　　“这非我的本意。”

　　“无论本意如何，你现在都在这里。”

　　“嫂嫂不该把人想得太好。”

　　“真是奇怪。我为你开脱你应该开心才对，为何要反驳我？”公孙姝想了想，“是不是仲行对你多有苛责。”

　　这是芈初第一次见她指名道姓称呼子涂兄。

　　无意引起夫妻不睦，芈初连忙摇头：“兄长对我多有包容。”

　　有关仲行，公孙姝显然不信，但她没有戳破。

　　“陶陶该饿了。”公孙姝起身，“我得空时再找你。”

　　她在鲁地没有什么亲人，姜夫人和李大娘虽然好，但毕竟都是长辈。唯有子春，她很早之前就认识她了。

　　“嫂嫂。”

　　“嗯？”

　　“在卫国时，多谢你。”

　　那是有关芈春逃亡到卫国时的记忆，以前只听公孙姝口述过，而她昨晚梦见了。她想起了凤鸣的话。

　　如果可以，她也有些想感知，人与人之间最纯粹、最快乐的联系。

　　公孙姝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