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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慧眼识才纳贤良 ...

  •   那头孝莲拜见皇后,这头宋律匆匆赶往光明殿请训。他心里已了然皇帝因何事动怒,若是受罚亦是理所应当。待他赶到时,偌大光明殿里头,空荡荡,太监、侍从皆被屏退,只余下陆白对坐,以及一带刀侍卫不卑不亢,昂擦而立。
      宋律见状,心中有数,从容撩袍跪地,将头轻叩三下,“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搁下水中茶盏,看向他,却不叫他起身,只静默无言。
      宋律仍跪着,乃抬手伏地,垂首请罪,“父皇圣鉴,儿臣知罪,求父皇治罪。”
      “哦?”皇帝轻叹一声,似笑而非,“何罪之有?你自个儿说说看。”
      宋律听出了老夫言语之中的无奈与失望,心里头咯噔一下忙再叩首,只道:“陆白违抗皇命,儿臣私藏陆白,虑事不周,行事鲁莽,还请父皇责罚。然,陆白抗旨不遵虽为大过,但其忠心耿耿,日月昭彰,事出有因,荆州水情已非我等所能料想。陆大人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望父皇明察。”
      “呵。你自身难保,到还有心思去管顾他人!罢了。此事朕已有定夺。你且起身吧。”皇帝连连摆手,目光深邃。到底是甚宠的孩子,着实不忍加罚。“赐座。”
      皇帝素来赏罚分明,自有圣裁。可那陆白犯的可是死罪。宋律心中担忧,便想知道皇帝意欲如何处置,又见陆白好好着坐在面前,只张了张口,没再追问。
      皇帝不再理会宋律,仿若这人并非他召见的,只对陆白道:“你继续道来。”
      “是。”陆白朝宋律点头示意,便继续将江南水情一一道来:“自入秋以来,淫雨霏霏,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江南各地运河、湖泊一时之间都发了狂,滚滚洪涝夹杂着泥沙,冲毁农田无数,浊浪滔天吞没千家万户。幸存下来的流民纷纷逃亡地势较高的城邑。可苍天偏不开眼,任由那秋雨绵绵不绝,洪水又如猛兽,致使上游决口之处愈发多了起来,最终就连地势颇高的荆州城亦被浑黄大水围困,粮草不济,饿殍载道,满目苍夷。”
      “天不见怜啊。”皇帝吁叹一声。
      陆白咽了一口唾沫,便开始说起那筑堤堵决,土木进展。“众所周知。江南之水源于红河。红河之水发于黄土之丘,因其斗水里头六成沙土,水色发浑而得名。而江南之地多为平原,地平水缓,则更易积沙成淤。此理,历任河督命官自然知晓,乃年年遣人清沙排淤。然,此法终是治标不治本,每逢汛期,洪涝反复,白白耗资耗了人力。”
      “哦?以你所见,何为根本?” 皇帝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听得入了神,不由得身体向前倾了倾。
      “与其耗资巨蠹,做那无用之功,不如顺应天理地势,束堤冲沙!拔高河堤,缩窄河道,促强激流。水势愈是迅猛,河中新旧淤沙皆可冲入泽海。此法即可解了积沙成涝之局,亦加深了河床,利于漕运。一举两得!”
      “妙哉!”皇帝击掌称妙,“好一个陆白,你既有此法,喝不早早呈上?叫多少百姓枉送了身家性命。”
      皇帝此话一字一句砸在陆白心上。“哎,圣上有所不知,河务难办,官员更替频繁。这修筑长堤,非一时之务,乃长久之差使。历任不过走个过场,谁甘愿摊上此等吃力不讨好之事?臣人微言轻,里头牵扯羁绊着实一言难尽。”陆白已然放开了讲,但此话听着着实伤感。
      皇帝听罢,点点头,端整了坐姿,思索着此等忠义贤良差点儿枉死于奸佞之口舌,不觉生了冷汗。他安抚道:“爱卿无需彷徨顾虑,待朕拟一份草诏,着命你补江南河督之职,全权治理河道,所奏之本无需经层层批示,直达光明殿即可。咱君臣同心,不怕治不了这红河之水!”
      皇帝金口一开,此乃极高的肯定与信赖。陆白闻言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伏跪于地,嘭嘭嘭噙泪叩首,“臣戴罪之身,不过直言一二,恐不能服众,焉敢着此高职,受此重任。求圣上收回成命。”
      “朕意已决,何人敢有二话?你且起身说话吧。”皇帝转而一笑,道:“红河河务艰难,你亦提及,每每治理不得其法,如此以往,积重难返。朕甚为苦恼,今日听你一席话,便知滋此重任非你莫属。”
      陆白闻言,已不再推辞,两行热泪滑落,“微臣得圣上如此信赖,受此皇命,必披肝沥胆,不负皇上厚望!”
      宋律静默做于一侧,若有所思,此刻亦面露微笑,补充道,“陆大人所言高论,妙极。不过当前首务乃疏通河道,泻洪入海。”
      陆白点点头,“是。在下勘察过红河游域,泻洪可打开两大决口,一则乃中游荆州城外清衢县,毁堤引流,化沙泥作万亩良田。二则于下游分流泻洪入海,排涝排淤。”
      皇帝一手食指叩了叩桌面,一手扶着额,倏尔抬眸,略显惫态,强忍着头疼, “不错。你回去详细上个本子朕瞧瞧。近日你也遭罪不少,且回去梳洗一番,好好歇息吧。”
      皇帝屏退了陆白,只留下宋律。他面色发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语来。
      “父皇!快召御医!”宋律大叫一声,上前及时扶住颓然倒下的皇帝,将他移至楠木苏绣锦塌上,拾了一明黄软枕垫于皇帝脑后。
      御医匆匆而至,斜坐在软塌旁,探出手为皇帝诊脉,却兀的倒抽一口冷气,瞬时脑中思绪千丝万缕,眉头紧紧揪起,若有所思,竟连宋律再三唤他亦若未闻。顷刻,他才回过神来,谨慎斟酌道:“圣上脉象浮浅,头项强痛而恶寒。乃遇外邪侵袭,外束肌表,卫气被遏,以致肝火过盛,血气攻心。皇上那些陈年旧疾遗下病患,加之日理万机,忧思过虑,这头疼之症便反反复复,总也好不了。待老臣开一药剂调理阴阳,散其体内久滞之气,便可缓解一二。”
      “好。你速速去抓药。”宋律总算松了口气。
      “殿下……”那御医欲言又止。一阵风来,垂花窗砰一声阖上,惊得他闭合了嘴,不再言语。
      “何事?”宋律心有疑虑,“是否父皇之疾有异?”
      “啊!”御医急忙摆摆手,解释道:“非也非也。”他顿了一顿, “皇上此症需表里协调,注意饮食,近来圣上一日之膳应多多留心照料才是。”
      宋律屏退了御医,亲自取了湿布,替皇帝抹去面上涔涔冷汗,见他渐渐恢复血色,才舒心一些。他站起身,踱至窗畔,正当把窗扉推开,边听闻皇帝艰涩呼唤着他,方回头便见皇帝已经醒了过来。他急忙端来汤药问道:“父皇,可好些?”
      皇帝顾不得一身衣衫亦被冷汗湿透,只手猛地抓住宋律的手臂,似梦未醒。他凝着宋律,半饷,神色慢慢恢复清明,摇摇头,“暂放着吧。”
      有时,皇帝不免想,宋律这番恬淡性子估摸是他纵容出来的。因这孩子自幼缕遭苦难,出于对华妃的爱恋,出于心底的愧疚,他自小便将他保护得甚好。可苍鹰的孩儿少了野心,少了对周遭环境的戒备,自此失了臂膀,飞都飞不起来,只怕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你为人太过直率仁厚,待人毫无戒心。今日之事,落人把柄,叫朕险些保不得你。今时不同往日,尔等行事切莫再随性妄为。”
      “朕曾想那数百年前,战国大乱之时,政令不出天子,朝臣不尊圣旨,祸起萧墙,此乃国祸之根本。律儿,你可知崇武门守将已被悄然换下。终有一日……”皇帝面色冷凝,自阔袖处取出信札递给宋律,转而遥遥望向那漆金盘龙椅,沉顿片刻,“兴许连那龙椅也免不得易主了。”
      宋律定睛一看,心下一沉,一是不曾料到皇帝会出此言。二则因信札上仔仔细细列明了这九重禁宫近半年来的守军轮换。一次次细小更替,紧锣密鼓,悄无声息,竟不曾惊动兵部!他转念一想便知此事乃何人所为,只是不料那人竟斗胆至此。“看来此事密谋已久。”
      “太子如今,羽翼丰满,可真是了不得了。”皇帝苦笑一声,咳嗽连连,复才道:“暗修兵甲,伺机而动,野心勃勃而虎视眈眈。如今,辉儿尚有功绩,麾下有兵,无需过虑。只余你,势力未成。”皇帝对太子这不孝子既是愤恨,又拿他无可奈何。外戚势力眼下何止渗透朝野,他堂堂天子身居禁宫,恐是连安身立命之地都找不着了。只是,他绝不允许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于其眼皮底下发生。
      宋律不曾料太子行事如此雷厉风行,胆大包天,只怕事情远不止眼前所示。他心知若是公然与太子对立,则不若以卵击石。如此,便唯有一字可行——避。可,退避何处?敌强我弱,宜乎速作决择。
      宋律撩袍跪地,心中如坠千钧之重。他砰砰叩首,“父皇素来知儿臣心性。儿臣无德无能,只于朝中居个闲职已是无能胜任。儿臣只喜,亦只能吟诗作画,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父皇莫怪儿臣心无大志。儿臣不孝,愿乞偏远一隅,不领权利,不闻朝政,不问世事,只过那闲云野鹤的淡泊日子。求父皇成全。”
      他自请离京,此去经年,自然无法于年迈老父膝下尽孝了,心中甚是愧疚。然而,他不得不走。一来可向太子表明去意,已示自己无欲争权,心不在朝野天下,意在山水之间。可护住兄弟之情,免去一场腥风血雨,杀戮无辜。二来可向外戚一派彰显皇帝无意废储,九五尊位早晚落入太子之手,无需如此冒险行事,亦缓和宫中局面,护皇帝周全。
      “孩子……”皇帝老泪众横,心如刀割,“你让父皇好生想想,先退下吧。”他自知宋律此时能奏请离京,必定时心中早有打算。
      寂寂画堂内,幽幽画窗处翠帘高卷。罗帐轻盈旖旎,自沉香金鑪处袅袅腾起绵绵缕缕烟絮凝滞于空。宋律回到寝宫时,孝莲俯窗独坐,脸上微敷粉,三千青丝稍作梳拢,一袭青衫罗衣分外素雅。她一手持卷,一手拾笔,歪着脑袋儿,看得聚精会神。那般认真模样倒也俏皮可爱。
      宋律不忍打扰,悄然踱至她身侧,偏遇着她抬首。四目相对,二人相视而笑,默契而坦然自得。
      “在看什么?”宋律看着她急急站起身,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摇摇头,“不用起身。”
      孝莲依言整衣坐下,回以一笑,将手中书册阖上递给他。“无事可做,打发时光罢了。”
      宋律翻开手中《水经著述》,见着她密密麻麻的注解,细细一看,竟与陆白那番见解颇有相似之处,不禁对自个儿这王妃刮目相看。“我道女孩儿家定更喜山水花月之诗文,不料王妃竟看得下此等枯燥细致之书。”
      “为何言之枯燥?于孝莲看来,此书既是有趣,又是值得细读斟酌的著作。”孝莲又是一笑。“近日,江南洪水为患,百姓颠沛流离。若是寻得一法,可解那水情,也算是功德一件。只可惜,孝莲愚钝,未有甚好主意。”
      “哦?”宋律见她不似那些个深闺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倒眼观国事,心系黎民百姓,觉着甚是有趣。“本王见你于字句间标注许多,似乎对此次水患有所见解。不知,王妃可否相告?”
      孝莲见他一本正经,却又笑意脉脉,双颊红似霞光,“江南水情,经此一番,必先排淤泻洪,方可再谈治其根本。排涝唯有一计,开源引流。江南湿润多雨,多有平原丘陵,河网密布,何不加以利用。依据河情地势,将那滔滔红河之水细分引流,或灌溉农田,或引入汪洋。待此次洪涝得以排解,便可以思长久之策。江南水患与红河息息相关,与其发源黄沙之丘不无关系,至于如何治理便是后话了。孝莲不过略知一二,纸上谈兵,让王爷见笑了。”
      “不不不,与本王这儿不必过谦。”宋律爽朗大笑,继而跟她叙述其那陆白的治水计策,得她连连点头称妙。
      暮色昏沉之中,碧楼倚着宫道红墙。楼阁之上,画帘开处,宋律手持书卷于一侧昂藏而立,孝莲则端坐于他身侧,翘首盼着他,笑面如花。如此这般光景,好一对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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