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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绿槐阴里惊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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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泥特制的地砖,因方才下了场小雨,湿且滑。孝莲搀扶着宋律走,愈发小心。他略略快半步行于前,木杖咄咄敲击着地面,而她略后半步,只差一个侧首,一个回眸便能见着彼此。
皇帝派来玉辇。宋律接了谕旨,乘坐四人步辇,赶往光明殿。孝莲玉立朱漆宫门一侧,目送宋律离开,搭上侍从适时抬起的手臂,“进去吧。”
垂花红木窗阑下,七彩鹦鹉咯咯啼。孝莲屏退了侍从,端着攀龙金樽往金丝雀笼中添置了些许清水。窗前小潭湖光潋滟,映着孝莲俏面容如清水芙蓉般洁白无暇。她微微眯着眼,望着浮萍点点,遍布枯荷的青幽湖面,思绪翻转,不自觉竟有些乏了,便移步回房,闭门歇息了。
梦里花落无声。天气晴好,风暖,绿槐参天,傲立湖畔。孝莲一袭青衫红袍,墨发披肩散落。她侧卧于绿槐树下,一遍布暗苔的巨石之上,黛眉如远山,红唇轻抿。日光与树影斑斑驳驳洒落在湖面,地面,孝莲身上,面容上。风咋起,林间枝叶摇曳,唦唦作响,湖面涟漪不绝,粼粼波光扰人清梦。
孝莲微微皱眉,睡眼惺忪,待看清周遭景色,一时之间,竟徒生熟悉而惊惧之感。“这是……何处?”她支起身子,额头凸凸发胀,抬起双手,掌心早已被细汗濡湿。
林间深处随风隐约传来银铃般细微声响。
孝莲迟疑着寻声而去。晴空之上,纸鸢高悬,飞燕成双成对,流莺千回百啭,其声清脆悦耳。桃源之境,林间落花满地,芳草萋萋,游蝶成群结队,或肆无忌惮地于她身侧嬉闹往来,或于她眼前煽动斑斓双翼,似为引路。
两名总角幼童,赤足踏上青草面,于簇簇繁花之中穿梭,嬉笑玩闹,足上银铃脚链叮当作响。二人身影在花丛中若影若现。“哥哥,等等小莲!”女娃娃追逐着前头手持着纸鸢线轴的童子,发上头饰映着艳阳,闪动耀眼灼目地光。前头那黄发小童一边放飞纸鸢,一边回首冲她咯咯笑,叮嘱着:“莫跑得太急!”
可曾听过那般呼唤叮咛,宠溺的,爱怜的,熟悉却虚无。
孝莲闻声,心似被揪紧,一阵发疼,不由得迈步向前,寻思着问个清楚。熟料,呼呼罡风骤起,吹起漫天花瓣,模糊了眼前的景色,惊动了那两名幼童。孝莲迎着如雨花瓣,逆风追赶,却于转瞬之间便失了二人的踪迹,只身处于空旷之境。绯色花瓣落于她发顶,肩侧,脚边……
“王妃?王妃?”一声声呼唤惊断碧窗残梦。孝莲一觉惊醒,眼前乃熟悉的粲兰殿,紫膻嵌宝吊顶大床,赭红委地纱帐,葱茏碧玉松柏,青烟袅袅鎏金沉香暖炉。她凝着缕缕轻烟,有些晃神,抬手扶额,“进来。”
侍婢闻声推门而进,敛眸垂手道:“王妃,皇后娘娘宣见。”
“皇后召见?”孝莲不疾不徐地拨开鸳鸯锦被,一边儿随性盘起散落凌乱的三千青丝,一边儿目光瞥向那侍婢,若不经意问起,“可知何事?”
“来人称,天方霁,皇后娘娘携后宫女眷于御花园赏花,特邀王妃一聚。”
“嗯。”孝莲寻思着宋律并未携自个儿去拜见皇后,这会儿指不定示兴师问罪来了,表面却不动声色,只取了几两纹银赏赐予那通传公公,淡淡道,“本宫少会儿便过去。”
孝莲稍作梳洗,低梳倭堕髻,别上玉簪,点上翠花钿,细扫远山眉,换上金缕罗裳,移步御花园。人尚未至,满园桂花浓香袭人,沁人心脾。孝莲翘首望向红墙碧瓦之上。葱茏银杏探出墙头来,清风徐来,枝叶摇曳。玉芙蓉,秋海棠,白山茶,黄秋葵,红月季……满园花色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目不暇接。孝莲由小黄门指引,逶迤而行,每每行经花丛,罗带惹香。她莲步款款,罗裙曳地,红袖翩跹,登上高台。
满楼弦管和鸣,磬瑟叮当,时而如泉水遄遄,时而如珠落玉盘。皇后身着一袭金缕银丝彩凤袍,双凤金钗斜斜簪住浓发,浓眉红唇,端坐主位锦绣蒲团。她幼承庭训,仪态端庄,一个眼神,一颦一笑自有一番威严。
两侧各置了几方红木矮机,其上玉盘盛着红酥手以及桂花糕,金瓮一开酒香四溢。各嫔妃女眷仪态万千,人比花娇,或轻笑交谈,或静坐赏花,或浅酌小饮。
孝莲觐见皇后,依足礼教叩拜,“孝莲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看她举止恭敬,微颔首,只手遥遥一虚扶,道了声:“起来吧。”
“本应与瑞王前去,给娘娘请安,然突蒙圣上召见,因故未能成行,还望娘娘海涵。”孝莲一起身,便拱手作揖,恭敬有加,不卑不亢。
“无妨。”皇后语气平平,倒听不出什么意味来。“来人,赐坐。”
孝莲谢过皇后,盈盈入了座,叠手置于膝上,敛眉无言。
“方才轮到谁呢?”皇后端起杯盏,浅啖一口,清冷眸光往在座逡巡一圈,“续下去吧。”
“方才臣妾对了句‘木末芙蓉花,香里蝶徘徊’。”一娇娆如玉的女眷依着画屏含笑道。“这会儿该静贞妹妹了。”
那名为静贞的公主,柳眉樱唇,桃面娇柔,蒲扇半掩面,道:“是。”她稍一沉顿,娓娓道来,其声如出谷黄莺清脆悦耳,“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孝莲知晓席上这会儿正依韵赋诗,只看花不语。
“瑞王妃。”那娇娆女子轻唤着孝莲,笑盈盈道:“该你了。”
孝莲被点了名儿,手扣着金樽,荡漾着酒水,寻思着这各人诗里头兼含园中花名,瞥见一处艳丽红花,脱口而出:“震维芳月季,宸极众星尊。”
此句一出,在座众人皆噤声不语。唯有皇后,眸光一闪,浅笑道:“果然是项将军府出来的闺女,此番应对倒也大气,与众不同。”
孝莲心知太过鲁莽,但话既已出口便已无需后悔,倒也坦坦荡荡,撂下杯盏,淡笑着迎上皇后探视的眸光。“蒙各位娘娘谦让,在座诸位才情绝佳,孝莲不过班门弄斧罢,让各位见笑了。”
“瑞王妃过谦了。素闻将军府小姐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此番开口的便是仅仅位居皇后之下,四大贵妃之首的齐妃。齐妃出身名门,又蒙皇帝宠信,素来骄傲。今日,她着一袭嫣红染花飞鸟百褶罗裙,皇帝仅将此造工精细,耗时甚蠹的宁府贡锦赐予太后,皇后以及齐妃三人。她笑睨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孝莲,语言间,云鬓双蝶金簪摇曳生辉。
这齐妃还是孝莲那故人——惠王,宋辉的生母。孝莲不曾见过她,曾几何时,与那人仍有往来时,便不自觉留意起坊间对于其母妃的种种传言。此人如何美貌娇艳,如何于九重深宫与皇后如何斗智斗勇。今日得知一见已是物是人非。
“谈起来,臣妾与瑞王妃曾有一面之缘呢!”那如玉女子便是荣嫔。她支腮笑道,模样娇俏,侧首看向一旁的静贞公主,“公主可否记得?那时,你我同行随皇上去过项府。公主还险些出了事儿,幸得项少将军一救。”
“自然是记得的。”静贞闻言,双颊飞霞,微颔首。她怎会不记得。只是此等小事,料想,那人兴许早已忘了吧。
彼时,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人立小庭深院,整花钿,眉攒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彩云偏。姹紫嫣红怎抵得上那人面桃红,如花美眷?
静贞公主虽是年幼,却已亭亭玉立,一颦一笑娇俏可爱。一袭莺黄罗裳,桃红小褂之间,藕手若隐若现。恰春好花开,彩蝶游园。小小公主手持绡纱垂红缨小扇,旋转,蹦跳着扑蝶,罗裙褶摆随动作如花瓣绽开。
“公主,您慢点儿!公主!”随行侍女紧随她身侧,却不及她行动敏捷,拦得住左侧,又失了右侧的管顾。
熟料,她们才一不留神。静贞一心捕蝶,不管不顾,仅点足飞袖而起,一跃而上,攀上池畔滑石,足下一滑,扑通入了水,惊着身旁婢女。
恰逢,此时,项宏自私塾归来,行经此地,见着此,纵身一跃,将渐渐失了声息的静贞救起。项宏鬓发散落,湿答答贴着棱角分明,刀削般凌厉俊俏的面庞。他纠着剑眉,打横抱起瑟瑟发抖,面色发白的静贞。
飞烟柳垂条,玉立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怀中小人鬓乱四肢柔,湿透了缕金衣,胆颤,竟羞得不抬头。
静贞回忆起旧事,双颊飞红,熠熠双眸轻盼,眸光正撞上孝莲浅笑回眸。
“孝莲亦记着。那时,公主尚还与孝莲玩过翻绳儿呢。”孝莲微微偏着头,记起她狼狈落水之事,却不提起。她回首朝静贞公主浅浅一笑,见她羞涩如此,心中自然如明镜般清透,只不点破。
只可惜,九重深宫,姻缘之事,哪得由人?往往是天不遂人愿。
几名白面公公手持鎏金镀银扁头锄,于墙角处,那株飘香桂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掘泥翻土。少顷,立于一侧的年迈公公抬手示意停下,高高挽起双袖,躬身向前,蹲在泥堆旁,亲手抔开泥土,直至黄土之中现出那彩绘飞仙的黑陶酒盅。
那公公取来巾帕,轻轻擦拭上头泥污,方才打开酒盅盖儿,那桂花酿的香气便四溢开来。孝莲遥遥端坐高台亦隐约闻到那浓醇酒香,顿觉沁人心脾。一盅桂花酿被分置几盏玉壶,呈上高台各矮机,添置于各女眷面前酒杯。
皇后抚着杯盏,笑看孝莲,以手示意,“尝尝。如何?”
孝莲依言端起酒杯置于鼻际,嗅之;再细看色泽,启唇品尝,只觉得柔润醇厚,唇齿留香。她轻盈搁置杯盏,笑答道:“此酒色清如璧,香醇媲美清蜜,入口绵柔细腻,香味谐调,余味甚是悠长。”
皇后凝着孝莲那清秀的面容,沉顿片刻,只道:“此等陈年桂花酿乃本宫与齐妹妹,华妹妹初入宫时亲手埋入的。思量起来,十年生死,两相茫茫,往事幕幕恍若隔世。”
齐妃的神色瞬间凝滞,黛眉微蹙,白瓷般的玉肤毫无血色。她挑眉,强作淡定,瞥向皇后,青葱五指却于桌几下将丝帕死死绞缠,已是勒出血痕亦似不觉得疼痛。
席上其余女眷皆屏息凝神,静听皇后将往事一一回忆叙起:“律儿这孩儿也是命苦。幼时丧母,孤苦伶仃的,却又突逢变故,竟遭那猛兽袭击,伤了腿,至今留下这腿疾,经年也不见好。哎……”
皇后吁叹一声,摇了摇头,抬首见着无言蹙眉的孝莲,朝她招了招手,拍了拍一旁蒲团,“小莲,过这儿。”
孝莲乖巧起身,款步盈盈,于皇后一侧坐下,仍由她拉着自己纤瘦的手,只腼腆笑笑。
皇后仍是握着她的手,方看向齐妃,似笑非笑又道:“律儿命途多孑,幸得圣上眷顾,齐妃妹妹悉心照料,倒也出落得昂藏七尺,玉树临风,饱读诗书,才貌双全。秉性是极好的。”
孝莲随着她眸光看去,只见那齐妃娘娘闻言一怔,笑得恬淡。
齐妃回以浅笑,其声温润轻柔,犹如清风。“哪儿的话?皇后娘娘及众姐妹亦是挂念,时时照顾着律儿。妹妹可不敢邀功。”明明是轻淡之谈,却令席上霎时噤声如蝉,落针可闻。
孝莲见二人如此针锋相对,又见他人待之如同寻常,只于心底感叹这深宫弹丸之地,是非恩怨倒是一点儿也不比那江湖简单稀少。尤其是这女儿心思,更是揣测不得,琢磨不透,可笑,又觉得甚是可怜可悲的。
这世上恩恩怨怨那有个准?今朝你我姐妹一场,他日再见,指不定就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了。只是,这二人的仇怨因何而起,姐妹情断何事,便难以考究了。
时,秋风轻卷满园香瓣翩翩,清冽如玉的酒水微微起了涟漪,久久不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