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9、清明

　　万物齐乎巽，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初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鴽；三候，虹始见。
　　在没有时间观念的完全孤寂中，那些细雨和温柔的晚风，就像一个模糊的梦。豆蔻陷进了梦境里，那里白茫茫一片，像一个被抽真空的大口袋，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她快步上前呼喊，“阿公，阿公，是不是你回来看豆豆？”
　　没有回应，身影消失，梦境散了，她醒来徒留泪痕。
　　实验记录培训过后，赵维安找豆蔻进行过一次谈话，知道她现在还在大二，课满的时候居多，也就先不另外给她实验的压力，只说这学期先给一个研二的师姐当一下帮手，顺便学习学习，随即拉她进了实验室的大群，又把那位师姐叫过来介绍她们认识。
　　豆蔻看着一出老师办公室大门，脸就冷下来的上官燕，心里有点发毛，问了一句：“师姐，那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你上课忙，我课题实验忙。这样吧，你先看看文献，就是刚才赵老师提到的，把张老师是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的文章都看一看，问问自己里面实验部分的操作都会了没有，如果不会的就上网找视频学一学。有需要我会叫你。”她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了电脑上的实验数据开始处理，没有再看一眼小心翼翼跟着她走进来，站在旁边的豆蔻。
　　豆蔻屏息了几秒，确定她没有其他的交代后，说了一句：“好的，师姐。那我先回去看看，下午还要上课，得先走了。谢谢师姐，师姐再见。”
　　上官燕冷眼看着她出门，在背后哼了一声。
　　坐在她后方的两个女生，一个是研一的范文芳，一个是研三正在准备答辩的于湉，两人全程吃瓜，不好当面出声，就在几个人的微信小群里开始发消息吐槽。
　　芳芳要努力：这个学妹要倒霉了，堂前燕又要折腾人了是不是？
　　湉湉你最棒：肯定是要闹妖了，之前把一个想报考咱们实验室的师妹直接吓退了，笑死。
　　远在另一栋楼，刚把一大包洗干净的锥形瓶放进高温灭菌锅的郭千帆，看到消息后也迅速回复，萌新小帆帆：她也差点给我整玉玉了，别忘了刚开始我也在她手下干过活。
　　芳芳要努力：哈哈哈，当时让你发朋友圈，说夜很黑，天很热，但是天台的风很凉，你怎么怂了？要是你发了，赵老师不得吓得马上给你换组？
　　湉湉你最棒：不，薇薇安·赵女士，不是那么轻易被威胁的人，你们不记得上回她压着王博已经过审的文章，不给交版面费，非要带上她的得意门生堂前燕，作为空降的二作的事啦？
　　萌新小帆帆：所以说有堂前燕在的一天，受害者就会不断的增多，大老板不是火眼金睛吗？就不能管管薇薇安·赵女士？
　　群主柳亦祺是本校的直博生，因为成绩优异还评上了优生优培，今年博四，按理说不应该和上官燕有什么利益上的过节，可惜，那篇王博的文章，原本的二作就是她。本来她早就符合毕业的要求，也不差这一篇SCI，但是人活着不争馒头争口气，她偏就不惯着她们，直接把事儿捅到张美薇那里去了，最后结果是各打五十大板，王博答应下一篇文章会带上上官燕一起做实验，起码要做点贡献才能挂得了二作吧？所以此时她一看群里的消息，哼笑了一声，噼里啪啦地敲了一段字发过去。
　　山色空蒙雨亦祺：师弟师妹们不要太天真，知道乾隆为什么会一直重用和珅吗？难道一个帝王，他会不知道手底下的官员是怎么一个人吗？大家心里有数就行。我就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必有天收！
　　湉湉你最棒：群主威武！
　　芳芳要努力：群主威武！+1
　　萌新小帆帆：群主威武！+10086
　　有可能在未来成为受害者的豆蔻，此刻是一无所知，急速奔向了大教室，接下来的两节是物理化学，任课的老师学风严谨，最不能忍受学生迟到。曾经言明，迟到一分钟，在教室外罚站十分钟才能进来，有一次他自己迟到了，按规矩照办，就这样让所有学生体会到他的言出必行。
　　豆蔻刚坐下，上课铃声就响了。隋颖在旁边提醒她：“豆豆，下次别踩点了，我真是怕了你。”
　　“嗯嗯，下次一定。”新加入的实验室大群里一直不断有消息提醒，她打开一看，全是“收到”，好不容易往上划到最上面的消息来源，原来是张老师发了一条通知：各位硕博，清明节前实验室组织一次各自的课题进展汇报，做好准备，具体时间由赵老师安排好再通知大家@薇薇安·赵。
　　豆蔻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参加，就看到群里有人在问本科生是否要参与汇报，张美薇答了一句：参会，此次可暂时不参与汇报。
　　问话的人是那天说小话的两个男生之一赵方博，他得到答案后，随即也回复了收到。豆蔻也跟着回复收到，侧头看隋颖担心地看着自己，小声问：“怎么了？”
　　隋颖眼神示意她看向讲台，“谁让你看手机看得这么入迷，老师已经看你好几眼了，你自己保重吧。待会儿肯定会叫你起来回答问题。”
　　话音刚落，老师就走到她们的桌前，手指叩了叩，“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个问题。”
　　教室里鸦雀无声，豆蔻站起来对着他，抿着嘴紧张的等待着问题。
　　“第一类永动机不能成功制造的原因是什么？”
　　豆蔻觉得老师饶了自己一命，回答道：“因为能量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
　　“正确。坐下吧，大家上课注意听讲。”
　　好不容易上完了下午的课程，一同回宿舍的只有豆蔻和蒋琳琳，其余人都分散去了各自的实验室。豆蔻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正认真地看文献，蒋琳琳突然问她：“豆豆，你清明节要回家吗？学校放三天假唉。”
　　“出通知了吗？”
　　“你看班级群里，导员刚转发的消息。”
　　看完放假的日期，豆蔻立即就去看动车票，从挑车次到付款不到五分钟，“我要回去的，回去扫墓。”
　　阿公的逝世，伴随着岁月的消逝，巨大的创口似乎被磨平了，然而生前的影子仍然深深地印在豆蔻的脑海里。他的八股文章，他的笑容，他的智慧，以及他的爱，她常常会回想起小时候与阿公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与他共度的时光，那些听他讲过的故事，那些他亲自教导的启蒙课文。刚开始，她曾极度渴望能在梦中遇见阿公，希望在梦境中能再度见到那个慈祥的老人，坐在他的摇椅上，手拿着一杯热茶，一字一句的教着她背永远也背不完的古诗词。可是阿公一次也没有入梦，她从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接受了现实，阿公真的永远地离开了……
　　她回忆起从前，眼泪毫无预兆嘀嗒嘀嗒落在笔记本上，晕开了笔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赵维安预定开会的时间卡的刚刚好，既不早也不晚，就在放假前两天的晚上七点开始。
　　为了能将今晚汇报的十几人迅速对上号，豆蔻在每个人上讲台打开PPT时都拍了张照片，然后在照片里做上标记，依旧坐她旁边的赵方博觉得她这方法好，就私聊她想要一份合集，豆蔻点点头答应了。
　　张美薇的神色从第一位学生汇报开始就没有缓和过，严肃的气氛逐渐累积，终于在第三位学生汇报结束后，她依旧双手交叉于胸前，一言不发，会议室里一时间仿佛凛冬过境，达到了冰点以下。
　　站在讲台上的范文芳，脸色从汇报时紧张的微红，随着沉默的僵持，慢慢变成苍白。
　　终于张美薇开口：“前面汇报的三位同学，不知道大家认真听了他们讲述的内容没有，你们觉得他们各自的进展怎么样？反正我是不满意的。你们三个，其中两人还是只有两年的专硕，以现在的进度，你们觉得明年六月份够资格毕业吗？入学快一年了，一个停留在养细胞的阶段，等不到要验证的五株细胞，你就一直不开始实验，要是细胞一直卡在海关那里，你是不是就不用毕业了？不会先买引物和其他试剂，先做预实验？你就确保细胞来了以后就能一次性全成功了？一个是两个基因的qPCR和WB做了整整一个半月，上次汇报就在说这个，这次汇报还在说，结果不好还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一个是汇报帮师兄师姐做实验的内容，怎么，你自己的课题全不上心，到时候他们能帮你毕业吗？”
　　张美薇环顾一周，又接着说：“还有我发现大部分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刚开始懈怠，还是一直就这样，我有时候出差回来实验室，晚上愣是一个人没看见，当初面试的时候是谁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我再重申一次，实验室的明文规定，晚上除了有课可以不来，不然不管你有没有安排实验，都得在实验室待到九点，看文献查资料处理数据写文章，这些就够忙得了。赵老师，你给弄一个签到表放在两个大实验室房间外的桌子上，以后每个人来了，走了要签到，我会抽查。下一个，接着汇报。”
　　两个小时下来，豆蔻每分每秒都感受到了严师的压迫感，张美薇接下来的点评虽然都是言简意赅，但总是一针见血，只有少数的一两位同学得到了她的表扬，其余挨骂的都归结为两大类，一是进度慢，二是结果不理想。会议结束临出门前，豆蔻走在人群的最后，她抬头看向那个小讲台，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两股颤颤，出了一脑门子的薄汗。
　　林衿喻跟着豆蔻一块儿回的韩家老宅。
　　他原本是打算一起坐飞机，没想到豆蔻不肯，而她坐车的时间又刚好遇上自己提前安排有事，所以最后只能提前加班加点赶完了，好不容易和她进了老宅的门，瞬间累到眼睛睁不开，只想躺床上睡一觉。林衿喻和颜香兰打过招呼，扑到刚刚收拾好的雕花大床上，昏睡了过去。
　　清明节，韩卫南就读的学校也放假，只不过他今年就要中考，功课有些多。他对升学倒是不紧张，只是家里人盯得紧，所以只能放假第一天就老老实实写试卷刷题。
　　他房间的窗户远眺可以看到韩家老宅的院子，等豆蔻收拾完东西，站在院子中央朝他挥挥手，韩卫南立即悄悄下了楼，溜了过来。
　　豆蔻给他递过去一盒点心，嘱托他：“拿回去给家里人吃，你阿婆牙不好，就找软的，我都挑好了，晓不晓得？”
　　韩卫南点点头，问她：“豆豆姐，你说我也考县城一中好不好？”一中的升学率有保障，而且这样一来他就和大哥、豆蔻是校友了。
　　豆蔻望着他此刻亮晶晶的眼睛顿了一下，随即才道：“你现在的把握有几成？”据她了解，韩卫南前两年的成绩可能不理想，每次放假在家，都听到他姆妈的说教声，她怕自己冒冒然说出口的话给了他错误的方向。
　　韩卫南难为情挠了挠头，突然心里没底，“我也不知道。”
　　豆蔻不好撇下林衿喻，只好让韩卫南麻烦一趟，“那你先把点心带回去，然后把各科期末的卷子和平时的笔记带过来，我们一起分析一下，看看能不能行。”
　　韩卫南一溜烟儿又跑了。
　　林衿喻是在一阵阵低语声中醒来的，他听到豆蔻正用一种掺杂着温柔与怒气的矛盾语气在说：“韩卫南，这个知识点我刚才明明和你讲过了，为什么换了一种形式，你就解不出来题呢，你的脑子里装的是棉絮嘛？算了，我不应该说你，是我说得不好，我们重头来过，我再给你讲一遍吧……”
　　他就算是闭着眼，也能想像到她此刻脸上纠结的表情，不禁扯着嘴角闷笑，又赖在床上听了一会儿他们之间的对话，忍不住起床，穿上床边的拖鞋，走到了院子里，开口：“豆豆，你这老师当得也不及格嘛——”
　　话还没说完，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提着行李包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站如松，脸却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林矜喻出声问道：“你好，请问找谁？”
　　那人也注视着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喊了一声：“卫南——”
　　还在做题的两人闻声望去，下一秒同时都站了起来，一个立即飞奔过去，边跑边喊：“大哥，你回来了，部队给你放假了吗？”
　　一个跟着跑了两步，虽停在中途，却同样开心喊道：“卫东哥！”
　　韩卫东走出了阴影，走进了院门，迎着韩卫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的执意下将行李包让给他拿着，继续往前走，停在离豆蔻还有两三步的距离，笑着打招呼：“豆蔻，你们大学也放假了？”
　　“嗯！我回来给阿公扫墓。”她看韩卫东随即略过自己看向了身后，赶紧介绍：“卫东哥，这是我小哥，他刚好有空，就和我一起回来了。”
　　林衿喻此时已经走到豆蔻身边，自然而然将左手搭载她的肩上，右手朝他挥了挥，打招呼：“你好，林衿喻。韩家慧是我姆妈。”
　　韩卫东了然，林衿泽他倒是见过几回，林衿喻则是不凑巧，迄今是第一次见面，“你好，韩卫东。”他不经意看了一眼林衿喻放在豆蔻肩上摇晃的手，转头对韩卫南说：“我刚才看到你和豆蔻一起讨论做题就没有打扰，我先回家，你也看着时间，不要叨扰太久。”
　　韩卫南在留下来继续做题和跟着大哥回家之间左右为难，被一锤定音后只能把行李包又递了回去，豆蔻看韩卫东转头要回去，上前送着出院门，边走边和他闲聊：“卫东哥，你们放几天假，什么时候回去？卫南突然和我说要考一中，我本来挺高兴的，可是你不知道他的脑子榆木成什么样了，刚刚我给他讲数学题，换了个条件，他居然直接做错了，你说我能不能直接上手打他啊……”
　　絮絮叨叨，林衿喻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还能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交谈声，回头看到韩卫南已经坐回到案桌前，重新拾笔做题，耐不住好奇问他：“豆蔻和你大哥很熟吗？”
　　韩卫南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好像是不明白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在林衿喻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听到一声：“嗯！”
　　豆蔻拿着一个小狗的模型回来，俯身去查看韩卫南新计算出来的两道习题，肯定的点了点头：“看来还是有点成效的，我知道怎么教你了。来来来，我们接着学习下一个知识点。”
　　她将手里的模型递给林衿喻，打发他：“小哥，你在旁边看着也无聊，帮我放到我房间的案桌上，小心别摔碎了。”看阿婆探头出来瞧他们几人，又道：“你帮阿婆打下手烧饭嘛。小南，你待会儿留在这里吃晚饭吧？我们晚饭后继续整理其他的科目，争取这两天帮你制定好后续的复习计划。一中，没问题，就算不是坐车头，也能挂车尾冲进去！”
　　林衿喻确实看着那些试卷就觉得头痛，接过小狗模型，几个跨步就到了豆蔻的房间，在放下之前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很像之前她养的土狗美妞，不禁挑了挑眉，看来韩卫东和豆蔻确实很熟，就在他转身要出去之前，注意到角落里的一樽小佛像。
　　那是一樽严重破碎后，又被细心修复的佛像，看得出来修复的工艺水平甚至比佛像的制作水平还高。他回老宅的次数少，踏足这个房间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记忆里也没有见过这樽佛像，一时间不禁心生疑惑，豆蔻是何时信奉了这个，正要问时，听到阿婆的呼喊。
　　“金鱼，你快过来帮忙。”
　　他拂净了小佛像上沾染的些许灰尘，小心摆回了原位，答应道：“好的，马上。”随后将之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