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10、小剧场

　　豆蔻回到了小镇接着上幼儿园，还是和张俊之一个班。
　　张俊之觉得豆豆最近有了心事，这个好朋友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过去的豆豆总是活泼开朗，笑容满面，但现在，她的脸上多了忧愁和沉思。
　　“豆豆，你怎么了？”下午的游戏时间，别的小朋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游戏，豆蔻玩了一趟滑梯，就在沙坑旁边坐着不动了，张俊之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豆豆沉默了片刻，突然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知知，你懂不懂人为什么会生病啊？”
　　张俊之啊了一声，他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两个小朋友同时叹了口气，一起坐在沙坑旁边开始思考人生。
　　“我阿公生病了，我很担心他。”豆蔻也没想得到答案，两个人开始拿塑料铲子有一下没一下挖着沙子，园子里的小朋友太多老师们看顾不过来，远远瞧着他俩安安静静玩自己的，也就没有走过来了。
　　张俊之从小有些洁癖，他看沙子太脏，拨弄了几下就扔掉了铲子，顺手也把豆蔻的拿走扔一边，问她，“那你阿公生得什么病？是感冒吗？额头烫不烫？”
　　“我也不知道，阿婆跟我说，阿公是喉咙不舒服，我还特意去摸了阿公的额头，一点都不烫。”
　　与两位摸不着头脑的小朋友不同的是，郭启东很快为能再度入院治疗的韩松正制定了细致的治疗方案，并对陪同而来的林明远夫妇坦言，“幸好你们想出了办法劝老师回来治疗，不然也是成了我的心病。”
　　韩家慧在一旁露出无奈神色，“爸爸原本是不肯的，奈何家里还有个小囡囡哭着，他放心不下，就答应了。”
　　郭启东以为韩家慧说的小囡是她后来要的女儿，闻言笑了笑：“有能牵制住他，让他听话的人就好，小囡囡定是希望阿公长命百岁的。”
　　豆蔻不在，若不然定会当场引他为知己，自从阿公去医院接受治疗，她就数着日子过，天天都问阿婆，如果病好了，阿公是不是就能活到一百岁呢？
　　再度入院前，颜香兰和韩松正就生死问题简单聊了聊，两人的看法趋同，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已过耳顺之年，大风大浪都已见过，女儿女婿一家生活也顺遂，唯一放心不下就是豆豆这个小囡，好不容易从奶娃娃养到才这么一丁点大，如果他们去了，她岂不是太可怜？
　　“豆豆想阿公是不是啊？”才不过一周，颜香兰眼看着豆蔻似乎瘦了些，“这周末，阿婆带你去医院看看他，你害不害怕去医院呢？”
　　本来是挺害怕的，毕竟每次生病去医院打针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这次为了去看阿公，豆蔻果断摇摇头：“不怕，豆豆一点都不怕，想阿公。”
　　颜香兰听她这么回答，就先悄悄打个电话给女儿问一问情况，“她想得厉害，估计也是很担心阿正，你问问小郭我们方不方便过去看看？”
　　郭启东言说可以，反而是韩松正，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不太愿意一老一小过来看到，“看什么，没什么好看的。”
　　“姆妈说，豆豆担心你，都瘦一圈了，她过来看你没什么事自然就安心吃饭了。你还不明白吗，小孩子心事重可不是好玩的——”
　　“行行，来吧，都来。”他松口了，看查房结束，示意女儿扶他进了卫生间，仔细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脸色还不算太坏，安了心，又嘱托女儿：“家慧啊，你在她们来之前给我买顶帽子吧。”从一天化疗开始，头发就掉得有些厉害，他可不能让豆豆看到一个快要秃头的阿公。
　　韩家慧强颜欢笑道：“那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换平时，他是绝不会考虑这个问题，都是老伴或女儿买什么就穿戴什么，这次鲜见考虑了一会儿，开口：“你觉得什么颜色配着好看点？我的意思是看起来鲜活些？”
　　到了周末，郭启东照例查房的时候，就看到师母带着一个好看的小囡坐在老师的病床前。他照例看了病人记录在案的身体指标和用药情况，又查了体，发现情况还可以，就准备和师母聊几句家常。
　　豆蔻在一旁观看完他的操作，也学着去摸摸阿公的手，隔着病号服轻轻按了按肚子，最后把手放在阿公的额头上探体温。
　　韩松正笑着任她施为，最后才问：“怎么样，豆豆？阿公是不是挺好的，看过了就要跟阿婆回家，好好吃饭上学知不知道？”
　　“好的，阿公。”她瞧阿公带着帽子，以为他很冷，学着大人的样子，贴心掖了掖被角：“阿公也要听话，这样豆豆就放心啦。”
　　她听医生伯伯和阿婆说完了话准备要走，急忙拉住他的手，“医生伯伯，谢谢你给阿公看病。”说完还郑重其事鞠了一躬。
　　“呦，这可使不得。”郭启东笑着弯腰伸出双手：“伯伯能不能抱一抱？”
　　她立即回头看向阿婆，见颜香兰点了点头，才乖巧地伸出手，让郭启东一把抱了起来。
　　“小名叫豆豆是不是，那大名叫什么？”
　　豆蔻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拿起他胸前的听诊器查看，“我叫豆蔻，今年五岁，上幼儿园中班了。我会背诗，阿公教的，会打算盘，阿婆教的。”
　　“乖小囡，真棒啊。”他听了介绍，便打量她的五官，见和韩林两家人似乎不怎么相似，心下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可能豆蔻是韩家亲戚的孩子，毕竟一直以来韩家就有乐善好施，接济学生的习惯。
　　豆蔻得了夸奖，腼腆地笑了笑，改成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往前贴了贴，再次跟他道谢：“伯伯真好，谢谢伯伯。”
　　郭启东有一儿一女，都还未成婚，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有如此亲近过小孩，如今被她香香软软地一搂，心肠立刻软得一塌糊涂，笑着对韩松正说道：“老师，我算是知道您为什么会回心转意了。”
　　韩松正故意哼了一声，“惯会哄人的小囡，哪个她都说好，你可别上当了。”
　　豆蔻如今已经会听弦知音，忙示意郭启东把她放下来，跑回阿公的床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最喜欢阿公，阿公听话。”
　　童言稚语，引得众人发笑。
　　韩松正第一阶段的治疗还没有告一段落，颜香兰娘家的堂哥突发脑梗，坐在小路边去世了。是颜香兰的妹妹，颜佩怡打电话来报的丧：“姐，你那边走得开吗？姐夫还是家慧在照顾吗？”
　　“家慧和明远轮流着去医院，还请了个护工，你姐夫那边暂时没问题。就是我需要安排好豆豆，我记得老家的习俗，丧事要办三天吧？”
　　“是三天，但咱们这个辈分这个年纪，也不用全程在场，就是送葬的头一天过去就行。”
　　“好，我晓得了。我先打电话跟家慧说一声，什么时候去我再跟你通话。”
　　韩家慧接到电话吃惊不小，外公外婆在世时她跟着颜香兰回去，总能看到这位堂舅舅，他长一张打小严肃，少年老成的脸，性子也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每次看到她出现，都会递上一颗糖。
　　“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没有听说堂舅舅有这个毛病——”
　　“怎么没有，就是他性子倔，吃起药来有一顿没一顿的，年纪大了，谁管得住他，昨天大清早还去菜地忙活，等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去了。”颜香兰叹了一口气：“不过听你姨妈说，他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是睡着了，也算是给儿女们一个不用太悲恸的交代罢。”
　　“姆妈，要不豆豆就给小泽带两天，我在医院照顾爸爸，你和姨妈一同回去，好不好？”
　　颜香兰沉吟一会儿，思考再三，小声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可就这么一会功夫，豆豆的小绣鞋都出现在门沿边两三次了。她其实从小到大就粘着我们两个，晓得阿正在医院治病，就一刻也不能看不到我。唉，这些日子，不仅是阿正受苦，豆豆心思也变重了。可怜她一个小囡，心有多大，什么都想自己装着。”
　　两日后颜佩怡看到姐姐带着豆蔻出现时，表现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她有些日子没见到这个可人的小囡，想要抱着好好亲近一番，怎料豆蔻只是拉着她的手不肯给抱，解释道：“姨婆，我现在可重了，你可能抱不动，就拉拉手好吧？”
　　“好好，那姨婆就牵着豆豆的小手一起走吧。”
　　两人带着豆蔻一路走到祠堂，给逝者磕头上香。
　　家属鞠躬谢了礼，颜香兰嘱咐豆蔻跟着小辈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小孩子不好呆在这里，晴晴表姐带着你玩，饿了渴了再找阿婆，好不好？”
　　豆蔻跟着晴晴出了祠堂，回首看众人都隐没在香烛迷蒙的烟雾中，朦朦胧胧，不似人间。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堂舅公只在过年时见过几次，回忆起来只剩下一个记不真切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在她出神愣住的瞬间，晴晴一把拉过她的手，“别怕，豆豆，我带你去后山玩，昨天还有人在那里烤红薯，我们去看看。”
　　果不其然，今天烤红薯的队伍还在，还烤了不少花生和玉米，村里的孩子和善，看到晴晴带着豆蔻来，很客气地请她们一起吃。
　　“拿着，可好吃了。”晴晴把烤好的玉米囫囵弄干净，递给豆蔻，“吃吧，我帮你保密，姑婆不会知道的。”
　　豆蔻还没有吃过这么粗犷烹饪的食物，很有意愿尝一尝，听晴晴这么说，顿时放心，张嘴一咬，烤得刚好的玉米鲜甜爆浆，立即征服了她的味蕾，“晴晴表姐，好好吃。”
　　吃完东西又玩闹了一阵，其中一个孩子提议道：“翻过这座山头有一个寺庙，我前些天去过，那里的大和尚很和善，你们想不想去看看？我可以带路。”
　　众人无不赞同，豆蔻看天色尚早，又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了。
　　庙宇坐落在群山之中，被青翠的树林环绕，仿佛是一座神秘的仙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庙宇的屋顶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给人一种宁静而庄重的感觉。庙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古朴的匾额，上面写着“永安寺”三个大字。推开庙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鼻而来。大殿内供奉着一尊佛像，面带微笑，神态安详。
　　在庙宇的两侧，还有几间僧人的禅房和客舍。墙角处栽种着各种花草植物，为这座庙宇增添了几分雅致。可能香火不旺，庙里经费不足，到处都是修修补补的痕迹，但僧人勤快，打扫得很干净。
　　豆蔻跟着他们走进了大殿内，静悄悄的不见僧人的身影，只听后山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人语交谈声，伴随着叮叮当当得木头敲击声。几人不免面面相觑，年纪大的还是觉得继续一探究竟，年纪小的却有些害怕，簇拥着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师父，大殿内好像来人了。”正在塑土坯的年轻和尚眼力好，远远看见有几个小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住持没有抬头，仍旧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开口道：“不妨事，你去招待他们吧。”
　　“好。”他从后山房走到了大殿，看到几个小孩懵懂地看向自己，和平开口：“阿弥陀佛，小施主们可是要参拜？”
　　为首的大孩子拿不定主意，最后摇了摇头，带着几个人转身散去了，只有豆蔻仍旧拉着晴晴的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定定看着和尚走向自己，突然开口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贫僧法号慧心，小施主是不是要参拜？”
　　豆蔻曾跟着颜香兰去庙里礼佛，懂得些规矩，恭敬回答他：“慧心师父，你们这里的菩萨可能保佑人健康长命百岁？我阿公生病了，我想求求菩萨帮忙。”
　　慧心不好回答她的问题，双手合十又念了句佛号，“小施主，心诚则灵，菩萨会听到的。”他给豆蔻点了一炷香，看她接过后像模像样跪坐在佛像的蒲团前，认认真真参拜。
　　晴晴在一旁愣愣看着豆蔻的胆大行径，原以为她拜完菩萨就要回去，没想到她对着要折返后山房的慧心说：“慧心师父，后面是不是还有菩萨，我能跟着你去看看吗？”
　　慧心停顿片刻，招手示意，要带着她往后山房走去。
　　豆蔻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晴晴只是看着没有跟上，忙问：“表姐，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晴晴摆手，“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好。”豆蔻随即放心跟着慧心来到了后山房，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年长的和尚，心里猜测这可能是慧心的师父，礼貌上前打招呼：“大师父，你好，我叫豆蔻。我来求菩萨保佑阿公的病快快好起来，身体健康活到一百岁。”
　　慧心低声和师父解释了两句，住持打量豆蔻，见她年纪虽小却行事落落大方，不禁点点头，问她：“小施主，你阿公叫什么名字？”
　　“阿公叫韩松正，阿婆叫颜香兰。”
　　住持了然，“原来是韩校长的孙女。”
　　豆蔻来了兴致，“你认识我阿公吗？”
　　住持严肃的脸上添了笑容，“对，我和你阿公算得上是旧相识了。”同样是经历了那十年的动荡，韩松正坚持回到学校继续教书育人，而他勘破红尘，来到这座鲜有外人踏足的庙宇修行。“你阿公生的什么病？”
　　豆蔻沮丧地摇摇头，阿婆和姆妈都没有跟她解释更多，所以她也只是知道阿公生病了，需要在医院接受治疗。似乎是感受到她的难过，住持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豆蔻抬头，不经意间看到两人还在修补的佛像，“大师父，这里的菩萨怎么少了一只胳膊，他也会生病了吗？”
　　“可以这么说。所以我们正在帮他接回去。”
　　豆蔻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住持看她好奇，且似乎还有话说，就让她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看自己和慧心继续修补，等着她开口。
　　果然没多久她就坐不住了，起身四处瞧了瞧，指着那一堆陶土对住持说道：“大师父，这个土能把菩萨的胳膊治好是吗？”
　　“可以这么说。”
　　豆蔻继续询问：“大师父，那我可以要一点带回家吗？”
　　“你要来做什么？”
　　豆蔻不好意思笑了笑，“我想带回去，做一个菩萨给阿公，让他保佑阿公身体健康。”
　　住持没有立即答她的话，沉吟良久，对着还未修缮的佛祖念了一声佛号，才接着道：“世间三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你先跟着同行的朋友回家吧，菩萨我帮你做好，到时候我会托人送到你手上。”
　　没过多少日子，豆蔻果真收到了一尊小佛像，彼时韩松正刚好出院在家，她高兴极了，拿着盛放佛像的盒子，兴冲冲跑到他身边，看到阿公闭着眼在养神，又小声说：“阿公，我想送你一个礼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韩松正看她神神秘秘捧着一个木盒子，以为有什么内藏的玄机，一老一少头挨着头，他笑着问：“豆豆对阿公真好，是什么礼物，现在就打开看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跟庙里的大师父要的，给阿公也捏一个菩萨。大师父说这个是药师佛，可以保佑阿公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韩松正一遍遍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开心的点头，“好好好，豆豆送的礼物阿公很喜欢，阿公一定长命百岁，陪着豆豆长大。”一生坚信唯物主义如他，明知道泥捏的菩萨，之所以成为神灵，是因为注入了人们信仰的力量，可是如今突然唯心起来，和神明许愿，祈盼能满足这孩童的虔心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