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載秋

8、脆弱 8

　　8.
　　八月初，「綠籬」承辦了一個開幕式酒會，對象是國內知名的飯店業者，看中Y縣隨新國道開通的觀光商機加上豐富的溫泉資源，新建的溫泉飯店據說耗費上億元，是Y縣第一家五星級飯店，連縣府高層都很重視，屆時與會的人是非富即貴。李璿怎麼想都覺得奇怪，該飯店明明就有自己的餐廳部門，聘請的還都是知名大廚，怎麼會把開幕酒會外包給綠籬，其中肯定有鬼。
　　「呸呸，這時候不准講那個字！」迷信的店長只差沒拿出鹽巴跟符咒驅邪。
　　「阿呆！」二廚大胖招手讓他過去搬食材，邊在他耳邊小聲地說：「你新來的不知道，老闆在縣府有熟人，加上『這個』，瞭嗎？」人如其名的大胖搓搓肥腫的指頭。
　　這下李璿解開一個疑問，卻又多了一個疑問。
　　「這樣划得來嗎？」
　　按大胖的說法今天這攤肯定是白做，為了配合飯店等級這次選用的還都是高級食材，怎麼想都是賠本的生意，就圖個開幕式有什麼意思？
　　「當然划不來。不過……」大胖聲音又是一低：「你知道市中心有個shopping mall吧？」
　　「還在施工那個？」
　　「對，順利的話那個mall明年初就開幕，我們老闆一直想要進駐美食廣場，現在才會寧可做點賠本生意也要賺口碑，順便疏通人脈。」
　　李璿別有深意地上下打量大胖，嘴裡發出嘖嘖聲：「大胖，你當廚師太可惜了，應該改當狗仔隊。」
　　「去你的！」
　　笑嘻嘻地躲開大胖的追殺，李璿抱了一紙箱逃進中央廚房，站在流理台前削馬鈴薯的楊以恩看到他：「你手上那箱是什麼？」
　　「我看看，細砂糖、抹茶粉、片栗粉……什麼是片栗粉？」
　　「日式太白粉。」楊以恩要他把紙箱放在流理台上，裡頭全是待會兒要用的材料。
　　「這些馬鈴薯要拿來幹嘛？」
　　「洋芋沙拉。」
　　李璿見他嘴上說話，手的動作卻沒停，削刀一來一回沒幾下就削好一顆，也躍躍欲試了起來。
　　「你可以嗎？」雖然一臉懷疑，楊以恩還是找出另一把削刀給他。
　　「就試看看嘛，好像很好玩。」
　　「要是讓你連削一個月的馬鈴薯就不好玩了。」
　　「一個月？沒想到當學徒要從削馬鈴薯開始是真的。」
　　「這還簡單的，最慘的是切洋蔥，就算泡過水了還是嗆得眼淚鼻涕一直流。」
　　「也太噁心了吧！」李璿話才說完，手一滑馬鈴薯瞬間連皮帶肉凹了個洞。「我哩，削太深了。」
　　楊以恩瞄了一眼，馬上說：「不能用了。」
　　李璿聞言臉一垮：「這樣就不能用了？搗成泥不都一樣？」
　　「不行。」楊以恩拿過他手上那個被削壞的馬鈴薯丟進垃圾桶。
　　「我看我還是一邊涼快去。」李璿很認命的放下削刀，楊以恩則露出「知道就好」的笑容。
　　沒一會兒店長就叫李璿跟其他外場服務生去布置會場，說是布置，飯店場地本身美輪美奐，酒會採自助式，他們只要把花飾跟餐具按照要求擺好即可。不過酒會一開始，事前被店長耳提面命的他們也不敢怠慢，李璿換上整潔筆挺的制服，拿著雞尾酒托盤穿梭在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賓客之間。
　　繞了一圈，李璿托著一盤空酒杯準備交給調酒的Danny，這時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也落坐在吧檯前，曲著指頭敲打光可鑑人的桌面。
　　「伏特加馬丁尼，手搖不要攪拌。」
　　李璿一聽差點噴笑出來，好熟悉的台詞！他不禁轉頭想看清楚這做作男人的長相，Danny倒是先他一步叫了出聲：
　　「阿德！」
　　「Danny，好久不見。」
　　Danny一臉又驚又喜，嘴裡倒是罵道：「靠，我剛聽聲音就想怎麼這麼耳熟，哪個白癡點的。」
　　「就是我。」
　　被換作「阿德」的男人大方地承認，他也許有四十歲了，但因為打扮跟氣質的關係，看起來只有三十五歲上下，李璿本就不擅長判斷他人的年紀，看兩人熟稔的樣子，隨口便問：
　　「Danny，是你朋友？」
　　「阿德之前是綠籬的主廚。喂，你現在哪裡混去了？」
　　「嘿嘿。」
　　「笑得那麼奸詐，混得不錯吼！」
　　男人伸指敲敲桌面，笑說：「我在這家飯店的糕點部門當主廚。」
　　「靠！」Danny這下真愣住了，再看看男人西裝筆挺的樣子。「讓你混得這麼好。」
　　男人笑而不答，算是默認，Danny搖搖頭，將一杯裝有綠色橄欖的透明酒液放置他面前。
　　端起酒杯，男人起身欲走：「小恩今天有來嗎？」
　　「有啊，他在廚房。」
　　男人揮揮手表示知道了便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李璿看人都遠了，Danny還是一張又是哀嘆又是佩服的表情，忍笑道：「你這樣我還以為你暗戀他耶！」
　　Danny從不諱言自己的性傾向，李璿本是開玩笑，誰知道Danny竟拿哀怨的眼神看他：「算了啦，我喜歡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
　　李璿頓時雞皮疙瘩爬滿手臂，心想：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是gay嗎？他雖然不討厭同性戀，但也絕對稱不上有好感，突然有點後悔自己先起了話頭，他連忙轉移話題。
　　「那個叫阿德的是要去找楊以恩嗎？」
　　「對，小楊跟他感情最好。」Danny重將托盤中擺滿了雞尾酒。「之前我跟你說過啊，帶小楊去衝浪的就是阿德。」
　　「是──喔──」刻意拖長了聲音，李璿忍不住吐槽他：「你之前只說是綠籬正職的員工，根本沒講清楚是誰好咩。」
　　「唉唷隨便啦，反正人家已經是大飯店的主廚了。」
　　端起托盤準備工作去，李璿聽他酸溜溜的語氣，想起他剛剛調給男人的那杯酒。
　　「Danny，他那杯酒你真的照他說的調？」
　　「噗！怎麼可能，那只是檸檬水。」
　　李璿忍笑猜想肯定是檸檬片泡過頭的檸檬水，重新扮演起稱職的服務生，伺候賓客酒水去了。
　　又送了一輪酒後，他溜去廚房替甩杯甩到手痠的可憐酒保拿吃的，剛好跟那個阿德擦肩而過，男人臉上的怒氣顯而易見。
　　「他怎麼了？氣沖沖的。」李璿踱到正在為蛋糕做最後裝飾的楊以恩身旁。
　　抹著奶油的手頓了下，楊以恩淡淡說了句「沒什麼」，李璿聳聳肩，反正他也只是隨口問問，壓根兒沒興趣知道那個阿德的喜怒哀樂。
　　「我來拿Danny的午餐。」
　　原本專注在蛋糕上的人撇過臉，眉頭輕擰：「他幹嘛不自己來拿叫你跑腿？」
　　「他被釘在吧檯走不開，反正我也想進來偷懶一下。」
　　以工作量來說今天要比平常在店裡幫忙輕鬆多了，不過蒞臨的賓客個個來頭不小，他端盤送酒時難免戰戰兢兢，一直扯著嘴角假笑也是會累的。
　　將最後一塊蛋糕裝飾完畢，楊以恩放下抹刀，拿來小碟子切了一塊遞給李璿：「試試看。」
　　「就知道來廚房有好康的！」李璿接過碟子，直接用手小心翼翼拿起蛋糕，狀似膜拜地說：「太感動了，我是第一個吃的人。」
　　楊以恩失笑，有種乖乖牌好學生氣質的李璿故做三八不正經的樣子實在很……白癡。
　　李璿咬了一口蛋糕，鮮奶油的甜香伴著檸檬酸在味蕾散開，配上巧克力蛋糕的苦甜，巧妙的組合讓他眼睛一亮：「欸，很好吃耶！」
　　楊以恩將蛋糕一一放入冰箱：「冷藏半小時到一小時會更好吃。」
　　一小塊蛋糕下肚仍有些意猶未盡，連手指沾到的奶油都舔得乾乾淨淨，一句話閃過腦海李璿脫口便說：「我覺得這蛋糕很像你。」
　　「啊？」正要開始收拾工作檯的楊以恩抬起眼看他。
　　被這麼一瞧，李璿沒說完的話竟堵在喉頭，一股尷尬浮上臉：「我的意思是……就是……」
　　老天，為什麼他有種被看透的困窘？
　　楊以恩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以為是蛋糕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他不好意思說，忍不住皺眉：「你有什麼意見就直接說啊！」
　　「那個嘛……就我覺得這次的蛋糕看起來普普通通，吃起來卻非常美味，口感很豐富，即使表層全塗滿奶油也不膩，大概是因為檸檬的關係。」說到這裡李璿停了下來，有點苦惱地思索接下來的話：「反正我認為這蛋糕給我的感覺跟你很像。」
　　『蠢斃了，到底在講什麼東西！』李璿在心中痛罵自己，有點不敢看楊以恩的臉。
　　「Danny不是還在等你拿午餐？」在流理台前清洗用具的人淡淡地說。
　　「……對喔！」
　　楊以恩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沒什麼不同，李璿略鬆了一口氣，將方才的尷尬甩到腦後。
　　「我在這邊混太久，等下又要被店長叮，先走了！」
　　「走吧走吧。」
　　三步併兩步拿了Danny的便當，李璿忍不住又朝楊以恩看了一眼，後者神色自若洗刷著鍋子，他搔搔頭走了出去。
　　隨著他走出去的身影，一句「白癡」在偌大的中央廚房小小聲地彈起後，落地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