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載秋

7、脆弱 7

　　7.
　　從小到大不愁吃穿用度，突然要練就右手端盤左手倒水且速記點餐的工夫，更要臉帶微笑地周旋在一桌又一桌顧客中，一開始李璿真是吃足了苦頭，頭兩個禮拜完全是靠意志力在撐。他從沒想過睡上大半天可算是人生樂事，但現在他最期待的就是連all三天班後的輪休日，他絕對要待在沒有冷氣的小房間睡一整天。
　　這天也是忙到兩點才有時間喘口氣，李璿捧著遲了很久的午餐躲進美其名是員工休息室其實是雜物間的小房間，看到裡頭一個人也正端著同樣的食物在吃，兩人四目相對時，臉上同時出現一抹了解的微笑。
　　「你平常也這麼晚才吃啊？」
　　「不一定，有時候會早一點。」
　　點點頭，李璿捲起盤中冷掉的義大利麵，濃重的奶油味撲鼻而來，他突然一陣反胃，放下了叉子。
　　「你幹嘛不吃？休息時間快過了」
　　「吃不下。」李璿老實道。「我聞到冷掉的奶油味都快吐了。」
　　要是不吃，等撐到能吃晚餐的時候恐怕已經餓到胃痛了，事實上他現在就有餓過頭的難受感覺，但這一大盤黏膩的食物他實在吞不下去。
　　楊以恩正吃著他所謂「令人想吐」的義大利麵，捲麵的動作不禁頓了下，李璿「嘿嘿」乾笑兩聲，連忙說：
　　「Sorry，你不要被我影響。」
　　見他放下餐盤走出去，李璿暗自咋舌，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下噁心到人家了。
　　沒想到楊以恩又走了進來，將手上冒著煙的盤子給他：「這個給你吃。」
　　「哇，披薩！」
　　李璿拿了一塊就往嘴裡塞，邊吃邊喊燙的他，連忙用手搧著嘴裡呼出的熱氣，樣子雖狼狽表情卻十分滿足，楊以恩看了不禁莞爾一笑，繼續吃著剩下的奶油義大麵。
　　「好吃，這個披薩真好吃！」李璿感動地都要留下兩行熱淚，果然肚子餓的時候就是要吃熱食才過癮！
　　意猶未盡地吃完兩大塊披薩，李璿拿了餐巾紙擦油膩的手指跟嘴巴，看楊以恩亦是吃得盤底朝天，搖頭嘆：「佩服佩服。」
　　「好說好說。」楊以恩不客氣的回道。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李璿已經不會對這樣類似抬槓的對話感到驚訝了。
　　以前要是有人說他能跟楊以恩成為朋友，李璿肯定會朝那麼說的人落下惡狠狠的一眼。楊以恩耶，粗神經、沒啥個性，老是拿雙沒情緒的扁圓大眼不知是瞪還看的盯著你，成績還是拉拉隊──專拉低全班平均的那種，他怎麼可能會跟楊以恩成為朋友？
　　時間的力量真的超乎想像，每當他把十四歲的楊以恩從記憶中拉出來跟二十歲的楊以恩重合比較，就發現兩者的重疊之處越來越少，或許不像自己喜怒哀樂皆形於色，但楊以恩絕對不是什麼冷漠的人，只要話題對了，也是能夠抬槓說笑，雖然更多時候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其他人說的那種類型。
　　真要說，楊以恩只是有一點遲鈍吧，好像在表現情緒上比一般人慢半拍，就像不是每個冷笑話都能逗笑所有人，李璿覺得那不過是笑點跟哭點的不同罷了。
　　即使必須經過這麼久才能重新了解眼前這個人，李璿還是感到安慰多於後悔，十四歲的他絕對無法去理解楊以恩，只一味認定對方家境貧困卻又沒有不幸的自覺，是自尊心薄弱得可憐的傢伙。
　　想想兩人同班一年，說短亦不短，他卻想不起來楊以恩有任何專長，空有身高但運動細胞並不發達，運動會時似乎只是大隊接力的替補棒次，所以當其他同事提到楊以恩放假時會去衝浪的事情，李璿當下「啊」了好大一聲。
　　「啊什麼，沒禮貌！」Danny白了一眼下巴闔不起來的人，手上忙不停地調著餐後飲料。
　　「衝浪不是很難嗎？」
　　「我又沒試過哪知道，不過聽說小楊玩很多年了，以前店裡有個正職的帶著他開始玩，不過那個人已經離職了。」
　　「是喔……」比起廚師，李璿覺得乘風破浪的楊以恩已經超乎他能想像的範圍了。
　　熟練地在熱咖啡上用牛奶勾出白色花紋，最後灑上肉桂粉，Danny將成品放上托盤：「好了，別把我畫出來的圖案弄糊了。」
　　「知道啦！」揮揮手，李璿已經能夠單手托著六杯飲料也不灑出一丁點。
　　晚上下班後，李璿問剛從夜校上課回來的楊以恩隔天休假要做什麼，穿著白色制服的削瘦背影停下脫鞋的動作，側過臉：「啊？」
　　「明天啦，你計畫做什麼？」
　　慢吞吞地套上拖鞋，楊以恩隨手將書包丟在一邊，從小冰箱摸出一罐啤酒，拉開就口飲了一口，才說：「沒什麼計畫，睡到自然醒吧。」
　　「喂喂，我也要。」有人賴在沙發上當伸手牌。
　　楊以恩拿出一罐冰啤酒遞給李璿，然後繞過李璿身前往地板一坐，拿起茶几上的搖控器開始轉台。
　　「喂──」盤腿坐在沙發上的李璿屈起膝蓋身前頂頂白色的背。
　　「幹嘛？」
　　「你不去衝浪嗎？」
　　按著遙控器的手指停了下來，黑色頭顱轉了過來：「你想去？」
　　握著啤酒罐，李璿一臉奇怪地看回去：「我又不會衝浪，是Danny說你假日都會去衝浪。」
　　「喔……」黑色頭顱轉了回去。「也不是每次假日都去，最近太累了。」
　　「嗯嗯。」李璿點點頭，白天上班夜晚上課確實挺累的。「你什麼時候畢業？」
　　「明年。」
　　「要繼續讀上去嗎？」
　　聞言，楊以恩輕嗤一聲：「怎麼可能，混個文憑就夠了。」
　　「……喔。」
　　突然電視機裡迸出一串笑聲將兩人的注意力全吸了過去，當紅的訪談節目邀請了當紅的偶像團體，李璿指著其中一個，口氣有點酸的說：「我女友很喜歡他，可是你不覺得他很娘嗎？臉也太白了吧！」
　　「還好啦。」
　　「男人穿這麼緊的褲子也太噁心了，不會勒得很難受嗎？」
　　「喂！」側過身看他，楊以恩有點啼笑皆非。「你很沒品耶！」
　　「我是實話實說，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展現一點男子氣概，你看這些人螢幕上看起來又瘦又美型，現實中根本是一把骨頭吧！」
　　沉吟了一聲，楊以恩指著螢幕中另一個人說：「這個身材還不錯吧？也滿高的。」
　　「我身材也不錯啊，而且很多男藝人在鞋子裡放增高墊還號稱175，我不用作假也有178，嘖嘖。」
　　看楊以恩露出忍俊不住的表情，李璿說著，故意挺起因為太熱而打赤膊的上身。
　　「噗──」楊以恩差點沒把口中的啤酒噴出來，他笑喊：「拜託，你別噁心了好不好？」
　　李璿像是耍寶耍上癮了，玩心大起，索性站在沙發上做健美先生狀，一下子曲肘鼓起上臂的肌肉，一會兒縮小腹硬是要擠出腹肌來。「評審請給分──」
　　兩手食指交叉比了個十字形狀，楊以恩像是被點中笑穴一般，整個人笑趴在沙發邊，肩膀劇烈起伏著。
　　「我滿分耶！嘿嘿！」
　　李璿自己也撐不下去笑場了，一屁股坐回原處，撈起啤酒灌了一大口，他戳戳俯在沙發上的黑色頭顱，被黑髮覆住的半張臉露了出來，兩隻眼睛濕潤濕潤的，李璿把啤酒罐往那泛紅的眼角貼了上去，果然引來抗議。
　　「喂！很冰！」
　　「幫你冷靜一下咩！看你都笑到沒力了。」
　　楊以恩還是趴著的姿勢，翻翻眼，一副懶得跟他多說的樣子。
　　不知道又靜了多久，李璿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沒泡沫的啤酒，瞥了一眼沙發上愛睏的側臉，緩緩地開口：「我──」
　　俯趴的人眼睛瞇出一條細縫，算是有在聽的樣子。
　　「我國中的時候很矮，又戴眼鏡，跟現在差很多。」
　　「唔？」
　　「我讀的國中很強調升學，那時候光顧著讀書也不是很愛運動啊。」李璿邊說，邊觀察著楊以恩的表情。「不過我高中加入籃球隊後，一年就長高了十幾公分。」
　　楊以恩眨了眨眼，「你高中是籃球隊的？」
　　「對啊，我們學校的籃球隊很強，H市一中的。」李璿像是想到什麼，歪過頭說：「對了，我有跟你說我是H市人嗎？我大學以前都住在那裡。」
　　「喔，你沒說過。」楊以恩抬起上身，抹抹臉，打了個哈欠。「我想洗澡了，你要用浴室嗎？」
　　「我洗過了。」李璿搖搖頭。
　　在李璿開玩笑的「該不會醉了」跟他不屑的回以「去你的」抬槓聲下，楊以恩有點搖晃不穩的站起身，一身制服在剛剛笑鬧中弄得有些發皺，領口也有些敞了開來，露出突出的鎖骨。
　　看他撿起書包，李璿忍不住出聲：「喂，明天睡醒，出去晃一下吧？」
　　微微頷首，楊以恩「啪踏啪踏」地踩著拖鞋走回位於走道盡頭的房間，李璿將啤酒罐收掉後也回到自己的房間，沒一會兒他聽到隔壁開門的聲音，「啪踏啪踏」的拖鞋聲隨即自他門外響起，漸遠漸弱。
　　打開窗戶，將電風扇的風力轉至最強，聽著外頭鼓譟的不知名蟲聲，李璿躺在床上竟有些激動的感覺，以至於無法馬上入睡。
　　楊以恩在他提到H市時眼睛眨都沒眨一下，順著話尾說些「啊，我小時住過H市」、「我去過H市」之類的話才是一般人的反應吧？不可能連居住了那麼久的城市都遺忘，除非楊以恩不想記得，就是這個可能性讓他打消繼續話題的念頭。
　　如果是因為在那裡所經歷的一切太過悲傷而讓楊以恩不願提及，甚至寧可遺忘，他又怎麼能強硬地逼迫對方面對？也許他正是讓楊以恩不願想起過去的罪魁禍首之一。
　　想到這裡，李璿將手覆上發熱的雙眼，扭曲的嘴部線條洩露了他在楊以恩面前極力掩藏的不安。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如果能滿足於現況就好了，兩人就像剛認識的朋友，過去怎麼樣不重要，只要在乎當下甚至放眼未來就好了。但他怎麼都無法接受，總覺得不甘心，這些年來為了讓對方重新認可自己所做的努力，為了讓對方有「你不一樣了」的改觀，卻因為十四歲的李璿已經不存在對方的生命裡轉瞬成空，每次認知到這點就會心痛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