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堕月（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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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参仍记得他的使命。
他站在岸边，凝视着湖底，血瞳中闪着狂热的光。
他缓缓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在触到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眼神更加痴迷。
“吾主…”他呢喃着，魔纹覆盖了他大半张脸，毁了那张面孔的清秀，只留下非人的诡谲，“……何归……？”
湖中猛然腾起一道赤红的光柱，直贯苍穹，整个凌灼山脉都被那盛炽的光焰照亮，在钰州北面的襄州也能见到这通天的明光。
襄州的止山与封魔山阻隔了魔域与九州，却不能挡住目光。
燃烧了上万年的愤怒从每个魔眼中迸射出来，只差一道命令就足以燎原。
终有一日，九州会被这仇恨的火焚尽，每寸土地都积上三尺的血块，每条河流都搭起人骨的桥梁，每一座山每一片海都在明媚的阳光下腐烂，喂饱除人以外的所有生灵。
魔族将乘着死人指甲做成的船，从执渊海出发，驶过缄海宣海开言海，再向东北途经谛海寂海，最终回到执渊海，将九州连同妖界和荧舟岛圈在这条航线中，再没有谁可觊觎。
哪怕放逐之地的凶灵，也不能将它抢夺。
他捂住唇，低咳一声，脸色白了几分。他的主人要他养刀八百年，他心甘情愿地养了，几乎把自己的命全搭进去，现在他虚弱得连以前根本看不上眼的乾破境修士都杀不掉，更遑论穿过重重封锁回到魔域，将刀带给主人了。
因此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告知他的主人，也就是魔域之主：刀将醒。
“以吾骨血，”他掌心凝了冰霜，“唤——”他瞳孔微微放大，瞬间转身，用那只手挡下一道凌厉的剑气。
淡金的灵力化为翻飞的蝶，从四面八方而来，包围了他，蝶翼的每一次扇动，都掀起一道风刃，灵巧地切割着他用以护身的魔气屏障。
忻参掌心的冰霜顿时蔓延去，覆了他满身，又自足底扩散，甚而将湖面全部冻结了。
淡金的蝶在这严寒中凝滞了，最终变成小小的冰雕，摔在冻土上时发出声声脆响，四分五裂。
他抬眸，望向来者。
青莲踏月履、金蝶朱白裳、皓雪寒玉珥、丹珠赤云簪——它们或华贵，或素雅，在来者身上达到了最完美的平衡，使那本就胜绝的容颜更上一层，为那惊世的况味平添几分温润的绮丽。
不似九天宫阙的神灵，那太清冷而遥远；也不似人间王朝的公主，那太矜娇而脆弱；她应当是天地得意的造物，从缘州的神池中诞生，不可方物地美着。
忻参想到在魔域的浑勿河河岸上盛放的彼岸花，姣美的红与来者的唇色是那样相像。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沐晚照与他短暂对视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湖中的光柱。
“上一次见到这种东西，还是在焚州的炼煞塔。”她轻声说。
忻参歪了头看她，脖子上的冰咔咔作响：“不打？”
“要的。”沐晚照说，“但先等等。”
亓璇瞥了一眼同样趴在树枝上观测局势的步嶷：“大师姐怎么不动手？”
步嶷目光凝重：“如果我没猜错，大师姐是在等伴生孽物。它们聚集到堕月湖时开启戡孽和诛相可以一网打尽。我们就处在它们行进的路线上，看来待会儿要以一打十了。”
灵气并不怎样充裕的地方的生物，更容易被魔气侵蚀灵智，畸变为只知杀戮的怪兽。
因九州的魔气大多同魔物一齐被封印，而止山与封魔山的屏障又导致绝大多数魔无法进入九州，魔气几乎都来自于封印失效后出世的魔。
刚出世的魔释放魔气，造成了这些嗜血怪兽与他们几乎一同出现的局面，于是怪兽们就被称作伴生孽物。
亓璇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忽地眉头一挑：“来了。”
她手中灵力凝成一根黑矢，幽青的焰火在箭头上摇曳。
她搭箭拉弦，瞄准什么都没出现的树林间，而后放弦。
弓弦震颤，箭矢飞鸣。
一只身上长满肉瘤的鹿刚探出了头，便被一箭贯喉，泛了黄的脓绿色汁液与血一起从它脖子里溅出。
步嶷跳下树：“隐雾，远程支援。”
“成。”亓璇手里出现了三根箭，“打完去仪墨城吃顿好的？”
“你别一天老想着吃。”断天潮的钩刃切下了一匹獠牙长过下颌的狼的头颅后，又扫飞了两只一样的狼，“大师姐喂不饱你？”
亓璇哼了一声，甩手射下三只五头鸟。
山中的怪兽越打越打越多，它们全都朝着光柱狂奔，偶尔遇上未被魔气感染的生物，会停下来咬两口再走，而堕月湖中的鱼群狂躁地撞击厚厚的冰层，试图冲出来。
这些伴生孽物，是刚破封出世的魔的最好补品。
淡金的蝶在小雪中安静地徘徊，曳出的流光赏心悦目。
沐晚照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忻参等得有些无聊，问：“你在等什么？”
沐晚照偏头，对上他血色的瞳。
她笑了笑：“等到了。”
最后一只怪兽踏入阵法的范围之中时，繁复的亮金色纹路浮现于地面，矫逸的笔画中蕴含着残暴的杀机。
气刃旋起，血焰升腾，火的风暴绞碎了雪，以及一只只狰狞的孽物。
冻土融化，血渗入了土壤。
北斗阵列第四十六阵，戡孽。
似是为了回应大地上的屠杀，天空中也出现了另一种银白。
北斗阵列第二十七阵，诛相。
忻参面对它们的死亡，无动于衷，只是说：“人类的狡诈千百年未有改变，你们的书里是不是说过人心难测？”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沐晚照摇头，“我们只是复杂，你们只是纯粹。而且我也算不得狡诈。”
忻参仔细思考了一番她的话。
“魔族信奉暴力，不善谋略。我们是战斗的孩子，而非战争的孩子。人类总是比我们想的多，想的深，想的远，于是我们总处于劣势。不过我们终会胜利，因为——因为吾主！”他说着，眼底猛然间燃起了狂热的光，“她比任何一个魔都强大，比任何一个人都狡诈，她会胜过你们，并带领魔族踏遍九州的每寸土地！到那时，染血的世界将是我们的乐土，此间便再无诡计的容身之处！”
大雪重又飘飞，简直是在咆哮，好像是为他所描绘的未来而欢呼雀跃。
“这样啊。”沐晚照若有所思，“你刚刚为什么陪我等？”
忻参怔了一下：“你不是说了要我等一等？”
“魔域之主学会了人的狡诈，但你却半点没学到。”沐晚照轻叹一声，“来吧，胜者生，败者死。”
“不。”战斗几乎是魔的本能，可忻参竟然拒绝了，“我不杀你。”
沐晚照颇为诧异：“为何？”
忻参盯着她的脸：“吾主…将来取刀。”
他顿了一下，笑容更深了：“她最喜美人。”
忻参只要提起魔域之主，脸上的魔纹就会春心荡漾地在那巴掌大的地方里爬来爬去，现在更是犹为欢快。
沐晚照瞧他一脸的痴迷，右眼皮跳了跳。
“你不杀我，可我要杀你。”她指指天上只显了个形的诛相阵。
“我的使命已然完成，你杀不杀我都一样。”忻参眺望着北方，目光灼灼，“你该在我还沉睡之时下手的。”
沐晚照垂下眸子，握紧了剑柄。
赤红的光柱颤动了一下，转瞬消失，天地又暗下来，月华与诛相阵银白的颜色融为一体，于纷飞的雪中闪耀。
折此春的剑尖微扬，飘逸的弧光乍然而至，锋锐的剑刃在沂参心口的冰层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忻参后退一步，徒手去接剑刃，却被灌了灵力的剑鞘击中小腹，失了平衡，手掌堪堪蹭到剑身。
沐晚照腕一翻，长剑拍在忻参没有冰层保护的脸上，同时腿部发力，踢中了他的腰。
这一连串打击并未伤到忻参，他只是略显狼狈地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后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而就在这一秒，折此春的剑锋又一次逼近，淡金的光萦绕在刃上，一如那风雪中翩跹的蝶。
忻参用小臂挡下沐晚照的贴面一剑，另一只手则瞬间探出，抓住了她手中的剑鞘。
用力一拉，刃在冰上擦过，抵在了忻参的颈侧，可沐晚照的咽喉他只要动一下就能捏碎，也不至于就败了。
他凝视着那双墨色的眼睛，没能找出半分的惊惧。
沐晚照从容地与他对视，唇边缓缓勾起一个温润的弧度。
忻参似有所感，急急扼向她，却抓空了。
她化成无数只蝶，淡金的流光四散开去。
忻参心底的不妙之感顿时增大了数十倍，他真的觉得自己会死了。
虽然他已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可身体的本能还是要支配他，叫他下意识转身，去抵挡那威势无双的一击。
灼目的电光刺得双眼生疼，坚冰在炽热中融化，紫色的电蛇爬上他的脸颊。
千剑霜刃侵紫电，万重玄云掣垂虹。
《云汉集》第六式，钧夜一霆。
折此春刺穿了忻参的腹部，蒸腾的水汽未行多远又凝成六出的飞花。
他眯着眼，胡乱拍出一掌，恰恰打在剑鞘上。
沐晚照借这力后退，剑身脱离忻参。然而她持剑一挑，剑上紫色的电蛇刹那间变为深蓝的焰火，鞭子一般朝忻参抽了来。
忻参吃了一惊，没能防住，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伤痕从胸口一路蔓延到了腰侧。可那火并不罢休，要将他焚成再难燃起的死灰一般直接缠了上去，吞没了他。
《云汉集》第八式，噬火难明。
忻参没有其他动作，他只是忽然侧头，愣愣地看着坠月湖，任由自己雄雄燃烧，在大雪中逐渐化为闪亮的骨骼。
“刀。”他说。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喉咙已经毁了，只有嘴在勉强开合，不过很快附在下颌骨上的肌肉就消失了。
沐晚照望了一眼天上的诛相阵，又低下头开启了南斗阵列第十四阵，涤魂。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死者该迎来新生。
风雪停歇，冰面上碎着光。
轻轻地，它漾开了。
“师姐——”亓璇拖的长长的尾音从远处传来。
沐晚照收剑入鞘，朝两个后辈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亓璇很快就跑到了她身边，并把一把剑放在了她手中。
沐晚照看见剑镡上清晰的“叹倦客”三字，手一抖差点没抓稳把剑丢地上。
这把剑是她师叔，也就是灵栖宗宗主，天恒道尊穆宗炎的本命灵剑，斩过的妖魔邪修数以万计。
炼煞塔塔主颜忌想请一道剑气来镇一镇塔内的大妖，嘴皮子磨破了宗主都没给，她只遇上一个“疑似魔物”的危险东西，宗主就直接把剑给她了。
沐晚照知道师尊有法子，但没想到这么有法子。
“大长老说九渊有不少强大的妖登陆，还杂着恶鬼厉鬼，素光同实在给不出去，可给其他又觉着亏待了师姐，干脆让师尊把叹倦客给你。”亓璇笑嘻嘻的，勾人的狐狸眼里映着粼粼的月光，“师姐可别有心理负担呀。”
亓璇和她的兄长亓珣都是宗主的弟子，沐晚照的师尊则是宗主的师姐，灵栖宗大长老弦澈道尊汝鄢望。
素光同是汝鄢望的本命灵剑，整个修真界说灵栖宗有“双剑一刀锏，天地风月仙”，这“双剑”便是素光同和叹倦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堕月（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