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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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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杀了你!”慈姑双目赤红,狰狞着脸向张九扑过去。
王时一手捂住伤口,殷红的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他踉跄着用余下的那只手拉住慈姑。慈姑回头,抱住她的儿,放声大哭:“时儿,我的时儿!”纵是悲痛哀哭于事有何益?她伸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珠,“时儿,你怎么样了,伤得怎么样了,啊?你放开手,让娘看看伤口,时儿……”
王时已无站直的气力,双腿发软,慢慢地往地上倒去,“娘,孩儿、孩儿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不会的!”慈姑只是摇头,“娘给你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王时虚弱一笑,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强撑着精神说:“娘,孩儿都知道了。娘做的事,孩儿都明白了。”他为人是不聪明,可并不是痴傻之辈。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一开始也不明白,但是将各人的表情对话放在心里,琢磨又琢磨,总能琢磨点什么出来。
“昨晚坟地里的那具尸骸,是九叔的女儿阿若姐姐的,是吗?娘害死了阿若,如今,她父亲来找娘寻仇了。一报还一报,应该的。娘对孩儿有生养之恩,孩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娘死在面前,所以只能……”只能以身替母赎罪。
慈姑看着儿子每多说一个字,生气就减去几丝,忙颤声道:“时儿,不要再说了,娘都明白的,明白的。”
王时缓缓摇头:“娘,春桃,你帮我跟她说,叫她切莫为我悲伤。我欠她的,来世再还。”
慈姑不住地点头,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划过脸庞,从下巴处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
王时呼吸越发急促,他缓缓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张九身上,“九叔,我们一家欠你良多,我愿一命赔一命,只……只盼……盼你能宽宥我……宽宥我娘……”说到此处,已是气力用尽,强撑着一口气,只为听张九一个答复。
张九抖着身子,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低头,看着这把沾血的利刃,只觉得满心茫然。
王时久等不到答复,终于油尽灯枯,眼中光芒尽散,捂住伤口的手缓缓垂落。
“你已手刃仇人之子,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比杀了她更让她难以忍受。如今,你的仇还要继续报下去吗?”
沈遇的话将张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我不想杀他的!”张九咬牙切齿地说,“纵是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用?我女儿不能死而复生,我心中的恨意也难以消除!”眼看着就能杀掉元凶之一,那小子窜出来捣什么乱?他这一死,弄得他如鲠在喉,憋屈至极。欲再提起刀刃,那小子临死前哀求的目光总会阴魂不散跟着他,搞得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间事本就如此,剪不断理还乱。”沈遇轻叹,“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了。如今,是你该履行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他来张家村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打探姑苏城傅家灭门真相。世人都言,百年的皇家,千年的世家。姑苏城傅门身为世家之首,经营了数朝,树大根深,怎么会一朝败落?
“姑苏城傅家?”张九遥望着天边,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恍惚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他还小,父亲张德川凭着精湛的医术在姑苏城城中颇负盛名。盛名之下,难免自傲,得罪了地头蛇。地头蛇安排了手下天天去父亲医馆中闹事,医馆门庭渐渐冷落,眼看着就开不下去了。好在父亲旧时相识的好友向城中望族傅门引荐了父亲,事情才有了转机。
经此一事,父亲情知自己无权无势,不寻求靠山依附贵人难以在城中立足,于是积极向傅门靠拢。之后数年,父亲终于凭借着医术在傅家站稳了脚跟,家中的医馆也是越开越大。
哪里想到,福兮祸之所倚。
张九苦笑:“沈公子,我父亲只不过是名医者,依附傅家谋生。可以说,傅家是主子,我们张家医术再高超也不过是傅家的门人而已。上头人的事,下面的人如何得知?更何况我父亲每次去傅家请脉,回来总是守口如瓶,并不敢将主家的事宣扬一句。因此,我所知的事少之又少。”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新朝未立,当时的秦州骆锦王,禹地的新城王和江南的陈王三者一同角逐,试图问鼎天下。姑苏城地处江南,想来傅氏家族是支持陈王的。那时候江南之地富庶,陈王胜出的几率还是很大的。可是我父亲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终于有一天,他将我和妻儿全都送去乡下友人那。”
“我已然察觉事情不对,但并未多想。却不知此一别即是永别。姑苏城中,凡是与傅氏家族有关者,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成为刀下亡魂。打听到消息,我不敢再待在姑苏城,遂带着妻女回到这张家村过活。”
那时还以为逃得一条生路,没想到如今……
如今妻女俱亡,留下他一糟老头子迥然一身,张九越想越悲,终于忍不住捂住老脸,呜呜哭起来。
沈遇寻了两年多,还以为能在张九处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想到对方所知不多,脸上不□□露些失望之色。他低头沉思半响,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问了出口:“据我查到的资料,当时傅家满门妻妾所生皆为男儿,惟有主母诞下一女,排行第五。五小姐那时年芳不过十七,不知九叔是否见过她本人。”
张九冷笑:“傅家小姐千金贵体,我等凡夫俗子,怎有幸得见?”态度已然十分不耐。
寻找了两年多的线索,至此又中断了。沈遇也不生气,轻轻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方旗一直守在庙门,见自家公子回来,提着灯笼兴冲冲地迎上去,待见到公子脸色,便知事情并不顺利,忙肃了肃容:“公子!”
沈遇淡然吩咐:“方旗,你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留给九叔吧。”
“是。”方旗也不问缘故,应声之后就提着灯笼往张九家的方向走去。
司月酒足饭饱,摸着滚圆的肚皮直乐,听到外头沈遇主仆的对话,不禁咋舌这有钱人视钱财如粪土的作风,若换作是她,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寻思间沈遇手执一支玉笛缓步向她走来,容姿隽秀,素雅的衣着衬得他翩然若仙,但眉宇间总是带着种似漠然似忧郁的神态。
她要是成了富豪,肯定是开心得睡梦中都能笑醒,也不知这位沈公子愁啥。大概是因为她资财不丰,这才难以理解吧。
“沈公子,你就别发愁了。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根本就愁不过来。何不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及时行乐呢?”看在对方请她吃了一顿饭的份上,她不介意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分享给对方。
但很显然,对方还不领情,径直往她对面的木榻上坐下。
说起这木榻,就不得不提沈遇这个人,他非常讲究、非常周到。不过就是请她吃顿饭而已,坐具、茶具,杯碟竟准备得一应俱全,更别提连歇息的寝具也摆放好了。
这穷乡僻壤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大概又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吧。
她就没那么讲究了,席地也能坐,破茅草铺成床也能睡。唉,也许这就是穷人的悲哀吧!幸好,她也不是很注重这些物欲享受。
等了半响,也没见木榻上那人有只言片语,自己反而被对方的目光注视得有些不自在了,司月很是纳闷:“沈公子,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沈遇沉吟了一下:“在下有些事不明,还望姑娘据实以告。”
“你问吧,能告诉你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谁知道对方第一句话就让她答不上来,他说:“姑娘与司流光是何关系?”
“司流光?”她愕然,“那是谁?”倒是和她一个姓。
沈遇默然,双眼冷冰冰地盯着对面的少女,没错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理智告诉他,对方没有说谎,她是真不认识司流光。
他想了想,道:“你包裹里的那把琵琶,不知姑娘是否仔细察看过,它的背面处镌刻着‘飞舞’二字。”
司月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两个字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符纹呢。不过,你是怎么辨认出那是‘飞舞’二字的?”
沈遇道:“那是一种叫做九叠篆的字体,并不难以辨认。”
“原来如此。”是她见识短浅了,文盲的悲哀。司月点点头,“即使我那把琵琶后面刻着飞舞二字,那又如何?”
沈遇冷道:“姑娘可知,‘飞舞’正是司流光的法器。”
“啊!”司月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心一下子就乱了。她也太倒霉了吧,从观中随手拿出来的琵琶,竟是别人的法器!而且听沈遇那语气,这司流光还挺有名的。不过瞬间功夫,她又重新冷静下来,面带戒备看着沈遇:“你跟我提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瞧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不会认为她是窃贼小偷吧。
司流光姓“司”,她也姓“司”,说不定大家都是天容观的师姐妹。拿师姐妹的东西怎么了?这沈遇又不是她们天容观的观主,又并非是天容观有关之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摘她?
想通了这一点,司月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不过望向沈遇的目光,暗含着警惕之意。她千里迢迢从关外而来,甫一进入中原就遇到了这男人,谁知道这男人和她师门被灭一事有没有关联,这不能不防啊。
她这边目露戒备,那边却在此时微微一笑,这一笑宛若冰雪初融,变脸变得倒是挺快的。他说:“姑娘若知道司流光的行踪,还望告知在下。”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司月却能品味出其中威胁的意味。
她挑眉:“我若是不知道,你能奈我何;我若是知道了不告诉你,你又能奈我何?”
切,威胁她,当她是被吓大的。
她可不吃这一套!
“不过,你说的这个司流光,她到底是何人,你为何要找她?”撂下狠话之后,这货好奇心又起,仿佛刚刚的针峰相对全然未发生般。
看着这个说话行事毫无章法的女子,沈遇眉头一皱,眼中流露出一丝狐疑。她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是司流光?史料记载中的司流光,有毁天灭地之能。而这位司姑娘,却连封印只小鬼都十分吃力。
不过,不管她是不是司流光,既持有法器‘飞舞’,那一定和司流光有着莫大的干系。
“司流光并不是什么人,她是百鬼万妖之王。”他淡然道。
“百鬼万妖之王?”听着很厉害的样子,原来并非是她的同门师姐妹啊!司月又是失望又是纳闷,失望的是她本以为能借着对方的口找到同门的踪迹,却原来是空欢喜一场;纳闷的是妖鬼降世也没几天,怎么就跳出来这么一个厉害的异怪?而且,对方是如何知道的?不会是故意编个谎言来讹诈她的吧。
到底是存不住心事的人,她把心头的疑惑问出口。
沈遇摇摇头:“司流光并非是当世之妖,两百多年前,此妖便闻名于世。”
谈到司流光,那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
很久以前,天下是人,妖,鬼三者共存的世界。
那时候天地间灵气盎然,妖鬼借用灵气修炼,祸害百姓,以致于人间到处横尸遍野,民不聊生。玄门四观应势而生。四观分别是玄青观、朱雀观、星梓观、天容观,负责斩除妖灵、诛杀厉鬼恶魔。这四观守护天下苍生,在百姓心中一直享有重要的地位,甚至势力竟发展到能与朝庭抗衡的地步,也因此埋下了祸根。
无论如何,朝庭虽然不满四观在民间的声誉,但也要仰仗玄门稳住时局。因此两方势力互相掣肘,维持着一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到了千年前,玄青观出了个叫莫问天的道门奇才,九宫八卦、太乙神数、符箓咒术,奇门阵法等道门之术样样精通,还在玄门前辈的基础上,或是改良或是创造了许多斩妖除魔的符咒阵法,因此此人未及弱冠之龄,名声便响誉天下。但这人除了在道门一途极有天赋外,还喜好雕琢石像,因此常常满天下寻找美玉奇石。
有一年,他追杀鬼王到了西方的昆冥山处。昆冥山是厉鬼恶魔的修炼之地,这个莫问天直捣人家的老巢也不带怕的,最终鬼王被他镇压在天行八卦镜内。而他,也意外地在那里碰到一块奇石,这块奇石至坚至硬,利器不伤。最神奇的是,奇石上面布满玄色的纹路。这些纹路非是人为,实为天然。
他一见便对奇石生了兴趣,离开昆冥山时,带走了这块奇石。只是奇石坚硬无比,难以雕琢。而天容观有一把名叫青邪的短刃,是无坚不催的神器。莫问天为了雕琢奇石,打起了青邪的主意。
一般镇观神器都不会轻易借出给外人。好在天容观此时的女观主梁有琴,性情温和,听到莫问天的来意,爽快地借出了青邪。莫问天收了青邪,对梁观主感激不已。
他依着奇石的长宽高度,将之雕琢成五尺多高的少女,少女形貌在他的一双巧手下栩栩如生,奇石外表的那层玄色的纹路也被青邪刃一一剥除。在最后一琢完成时,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他手中拿来雕琢用的青邪短刃如同泥入江河,化作青烟消散。
这下子大事不妙了,借来的东西怎可不还?更何况那东西还是人家天容观的神器。莫问天自觉闯下大祸,也自问做不到那种有借无还的无赖行径,只得忍着心痛将奇石雕琢而成的玉石少女赔给天容观。
梁有琴此时已年愈四十,虽然在道门术法上的成就不及莫问天,可也是世间少有的佼佼者。她收下玉石少女不过数月,便发现其中的异样——玉石竟能自行吸收天地间的灵气。
她闲来无事,便写信将此事告知莫问天。莫问天收到信之后,匆匆赶到天容观住了数月,印证梁有琴的发现。
天地万物,虫鱼鸟兽乃至山石木草都有机缘因吸收灵力成化身精怪,只怕玉石日积月累,最后也会因吸收足够的灵气而化身为妖。若为恶妖,恐怕人间会再起浩劫。但是青邪短刃已失,天下间再难有神兵利器可摧毁玉石。
莫问天忆起了当初玉石上面的玄色纹路,忽然意识到,那玄色纹路实际上是一种天然的封印图纹。图纹虽毁,可他自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重新绘制倒也不难。果然图纹一绘,玉石便不能再吸取灵气。
悠悠百载转瞬即过,莫问天和梁有琴即便是在玄术上再有造诣,也都逃不过天命,一如凡尘之中碌碌众生,化作一抔黄土消散于天地间。
而那玉石雕琢的少女却依然花肤月貌,不知人间几何。
原本少女身上的图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由天容观弟子重新绘制,可自梁有琴驾鹤西去后,观中弟子便渐渐怠惰,天长日久,玉石上的图纹日渐暗淡。
听到这里,司月“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定是图纹淡去后,那玉石吸够灵力,脱了石胎化作了人形。玉石少女便是你口中所说的司流光,司流光就是那块玉石!”
“不错。”沈遇轻轻颔首。
这个故事怪有意思的,司月催促道:“那后来呢?司流光既是百鬼万妖之王,定是祸乱人间,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