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54、复归天华

　　天华洞瑞气缭绕，燕灵殿仙香氤氲，大殿廊下的角落里有三处坐窝的燕子，叽叽喳喳很是吵闹，大殿东西两个角柱上各挂一串铜铃，清风刮过，清脆的铃声伴着雏燕的啼叫把周围衬的十分安静祥和。启明山清平安乐、海晏河清，这要归功于天华洞的庇佑。

　　金云霄作为启明山地仙、天华洞的掌派人，对比从前，如今的他沉厚寡言、秉节持重，这点似乎得了枯松仙师的真传。几百年来恪尽职守，把启明山打理的有条不紊，许多外地人也会不远千里赶来此处请这位地仙“显灵”，天华洞甚至一度成了审讯公办的公堂，诸如邻里间偷了一把青菜这样的小事都要互相扯着衣领拽到天华洞找金地仙评理、断案。

　　这一日，金云霄正襟危坐在书案前，轻轻转头四下瞧了瞧，发现门外守卫的弟子倚着门框睡着后，这才舒了口气将一直挺的笔直的腰背松了松，捶着老腰暗想：“我过去是那么和蔼可亲的大师兄，如今担起地仙一职，只能老沉持重些，否则徒弟又不知大小胡闹一通，看来有得就有失。”

　　他从书案旁起身站到窗前，眺望着屋檐后面的一片青松，这时吹过一阵清风，大殿一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也许是这午后太过安静，又有些盛夏时节慵懒的气氛，他突然想起了木明裳。

　　那两串铜铃是他买给小师妹的小玩意，当年小师妹不知在师父书房翻了什么古籍，指着书册里的铃铛一定要他下山后带一个回来。

　　金云霄买了两串铃铛，帮她挂在后山松林间的小屋中。明裳师妹仙逝之后，他又把铃铛移挂在燕灵殿的两角。

　　由两串铜铃引起的往事慢慢从记忆中涌了出来，他又想起师妹天真欢快的性子，她一个人就能使天华洞充满欢声笑语，有问不完的问题，皆是对山下未知世间的憧憬。因她年纪最小，师兄师姐妹之间常拿她逗乐子，玩闹般的打趣捉弄她，师妹性子真的好啊，从不恼怒，当年众弟子在练剑场地习武，她一直是最忙碌的那个人，端茶倒水、递剑、整理兵器架，对任何事都很感兴趣，从不见她愁眉不展过，总是那张明晃晃的笑脸。

　　自从白云山那件事之后，如今已过了两百多年，天华洞变了许多。金云霄透过窗户望着那串随风晃荡的铜铃，心里很不是滋味，轻声念叨：“明裳，天华洞没有你少了许多热闹，师父走后，这里不再是我记得的天华洞了。”

　　金云霄沉浸在往事中出神发愣时，门外一个叫长林的小弟子慌忙跑了进来，大声禀告：“师父师父，虞师伯来了。”

　　金云霄有些微惊，“虞上闻？”他半是疑惑半是匆忙，忙让这小弟子为他更衣，心中嘀咕：明裳走后，大师兄非本派要事从不来这里，怎么突然上门了？

　　他皱着眉头把本派所有值得记住的日子都想了一遭，不放心地问小弟子：“最近我是否遗漏了哪件大事？”

　　小弟子轻轻捋顺他的衣服，欢快的回复道：“没有，师父您行事谨慎细心，能忘记什么大事？”
　　“你虞师伯怎么突然登门拜访？”

　　“徒儿不知道，他和一个姑娘一块上山来了，让我快快来请您去燕灵殿。”

　　“一个姑娘？”还真稀奇，金云霄当下想到宋云岚，又反应过来绝不是她，“后院请你宋师姑去。”

　　明裳站在山脚下的石阶前伫立很久，仰望曲折蜿蜒而上的石阶和燕灵殿，不肯踏上第一层石阶，就像当年她初次下山不肯走下最后一级石阶一样。

　　从第一次下山到这次上山，虞师兄好像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他不劝不动，静静的看着她，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回来比当年头次下山更能引起心中的波澜吧。

　　“师兄，我要上去了，那年我就是背着一串铜板从这里走下山，对吧！”

　　“上去吧，天华洞还和从前一样。”

　　“嗯，确实和我记忆中的没甚不同。”

　　石阶可真高，当年师父怎么就选了个这么高的山来修身养性，越往上爬越累，心中怀着的追忆过往的悲伤思绪因疲劳淡去了不少，快到山顶时那股思绪已荡然无存，明裳不禁暗想道：“师父为了锻炼我们体魄和毅力，让每个弟子都受了不少罪哦，不知山上有几人过了六十岁，金师兄应该不用再爬山了吧。”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虞上闻，那人面不改色悠然自若如履平地，回望了她一眼问：“怎么了，心里有些不安？”

　　“不是，只是想看你一眼！”

　　“现在金云霄是掌派人，是你师兄，不必拘束。”他分明看见她有些微颤的手指。

　　“我知道，我只是爬的有些累？”

　　虞上闻笑道：“你还是有些紧张，修行之人，脱了累赘的肉体凡胎，身体轻盈神思清爽，这点石阶算什么。”

　　明裳按着依稀还能记得的印象走到了习武场，习武场边上那面鼓换了新的，或许在风吹日晒中已换了数面，她从架子上拿下鼓槌朝着鼓面轻轻扣了一下，一声闷雷一样的响声从鼓面下冲了出来，惊动了一个小弟子，他从鼓后面迅速跳出来，拔剑指着明裳问：“你是何人？竟敢随意敲鼓。”

　　明裳茫然的侧头看向小弟子正不知如何回答，虞上闻上前一步道：“速去通报金掌门，奚尾山虞上闻拜见。”

　　这名小弟子有些眼力，他记得这位虞师伯在数年前枯松祖师的忌日时来过一次，那日虞师伯一身青袍，性子淡雅恬静如深夜林间的清风，脸十分俊秀，在人群中甚是惹眼，今日再见，还如当年。小弟子慌忙收了剑拜谒道：“弟子长林见过虞师伯，我这就去通报师父。”说完拖着剑迈开腿狗撒欢一样往燕灵殿飞奔而去，像是遇见了一件极为兴奋的事。

　　明裳低头掐着手指嘴中念念有词：“振成云宏贤希兆怀存长明……”猛然抬头惊讶的问：“已经到了‘长’字辈？”

　　虞上闻假装叹息道：“是啊，时光易逝。”

　　“当年师父怎么不把‘云’字嵌进我名中，否则等我报上‘云裳’之名时一定能吓到他们！”

　　“你在此出现足以吓坏金云霄。我们直接去燕灵殿的厅堂等他。”

　　明裳边走边四处寻找熟悉的东西，一眼就看见了矗立在西北方向的一棵笔直的水杉，她记得那棵水杉种在她和师姐的院中，当年还没有这样高大，手又抖起来了，她确实紧张，也许只是激动。

　　燕灵殿的厅堂宽敞通亮，大厅中央放置一个挺大的香炉，缭绕的轻烟从炉中飘出，把大厅上方掌派人的座位遮的雾蒙蒙，明裳盯着轻烟中的座位愣了一瞬，希望师父像从前一样把拂尘搭在左臂上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台阶，或是在座上笑着对她招手：“来，来，告诉师父，今日为何又瞌睡了？”那已经是再也回不去的总角年纪时的场景了。

　　虞上闻先听见脚步声，提醒她一下：“云霄来了。”

　　只听门外一声洪亮的声音问候道：“虞师兄，别来无恙？”

　　一个年轻的男子抬脚跨进槛内，朝着虞上闻微微施礼。金云霄身着黑色绣着红色暗纹的布袍，显得十分沉稳，脸还是曾经那张英气十足的脸，眉目间多了几分成熟和胆色。

　　虞上闻扶着金云霄的手侧着身让开一条视线指着明裳，笑问：“你看这位是谁？”

　　金云霄朝青衣姑娘看过去，顿时僵住，双目慢慢变热放大，脑袋也随之不停的膨胀，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裳见到金云霄那一刻，记忆中所有关于他的模糊的形象一下子都立体清晰起来，是她熟识的人，轻轻向前走了两步，淡淡一笑，轻声喊了句：“大师兄。”

　　金云霄眼睛湿润模糊了，回道：“久别了，明裳。”

　　苦涩、悲伤的重逢场面刚酝酿好了情绪，宋云岚的声音又出现在门外：“听说虞大师兄来了。”

　　金云霄还没弄清木明裳的来龙去脉，就激动的对宋云岚喊道：“宋师妹，快来，你看是谁，是我们的小师妹啊。”

　　小弟子长林从没见师父如此“失礼”，显得很不成熟，很不成体统，同时，也很好奇那个青衣姑娘是何人。

　　相比金云霄，宋云岚显得十分平静，她对明裳点头道：“师妹，你终于来了？”而后又把目光投向虞上闻：“你又找到她了？”

　　虞上闻礼貌性的问：“何时回来的这里？”

　　宋云岚道：“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回来了。”虞上闻点头没再理会她，对金云霄道：“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容我们慢慢跟你讲起。”

　　金云霄走近明裳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仍不敢相信是真的：“真的是明裳师妹？我和师父确认过数次，你的确已经——这些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

　　木明裳道：“不错，那时候我确实死了，但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还是过去的明裳。”

　　虞上闻很激动，她终于承认自己还是过去的明裳了。

　　四人落座后，明裳把过往的事情简单提了一遍。金云霄叹了口气道：“若师父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有多高兴。自从你走后，师父神思恍惚、闷闷不乐了许多年，又重新收了个小师妹，时常错喊成你的名字。”

　　明裳垂泪道：“我这次来天华洞，就是祭拜师父。”

　　金云霄道：“我吩咐弟子准备些祭品，明日再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