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紫烬璃烟》燕宁飞

48、【之四】重返故乡

　　四人在寿阳暂时分开，紫英陪梦璃一起进城。
　　他没有想到的是，梦璃并没有进家门的意思，只说在街上走一走，远远地望一望柳府就行。
　　紫英能猜到她的心意，战斗生死未知，即便幸存也要离开人间，相见不如不见。
　　起初紫英还在担心，梦璃会不会被人认出来。
　　梦璃微笑摇头：“我很少出门，城中百姓大多不识得我，不要紧的。”
　　说完还是看了看自己这身打扮，犹豫片刻：“不过还是……”手中光芒聚拢，挥洒于周身，顷刻间闺秀装梦璃就被琼华装梦璃取而代之。
　　紫英想，想换衣服了就变身，真是好高的效率。
　　梦璃低头看看，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抬头冲紫英一笑：“这样，我便不是柳府千金，而是你的师侄了。”
　　紫英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的法术似乎精进了。”
　　梦璃轻抚头发：“嗯，因为封印解开的关系……但是比起奚仲还差上许多。”
　　紫英扭过头，他还是对这个名字有着微微的抵触感。

　　梦璃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像是要把故乡的一草一木刻入眼中，存在心底。
　　紫英找不出话题，只能默默相陪。
　　较之上一次来女萝岩顺道除妖时的匆忙，这次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欣赏江南风光。
　　这里是梦璃的故乡。
　　他想，梦璃自己或许也没机会好好看看这里，从小到大她几乎都没怎么出过门。
　　似乎柳府那一方天地，就能让她安静满足。
　　紫英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梦璃一个人弹琴，一个人研究棋谱，一个人坐看花开花落。
　　难道她真的不寂寞。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梦璃开口：“我刚刚回到幻瞑界的时候，真的很不习惯。”
　　紫英“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想想觉得很奇怪，明明幻瞑界才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终将归去的地方。那里的景况虽与人间大不相同，然而我自小便在梦中略有所觉……如今想来，梦中那团紫色雾气，便是小时候的我对幻瞑界唯一残存的记忆。”
　　紫英说：“你在人间待了太久，多少会觉得不适应。那你现在……？”
　　梦璃低头：“已经没事了。”沉默一会，“不过……”
　　她有些发怔地看着湖边垂柳：“当时我以为是近乡情怯，所以才会不习惯。但现在我真的觉得……这里更像是我的家。”
　　我在人间长大，人世间更像是我的家。
　　她淡淡牵起嘴角：“我知道很可笑。明明是妖，却说这里才有家的感觉。”
　　紫英摇头，我明白的，这与身份从来无关。
　　梦璃淡淡述说：“以前在府里的时候，除了爹娘和裴大哥以外，我对其他人总是心怀戒备。可是如今我回到了族人中间，为什么还是会怀念这里的每个人。”
　　她停下来，盯着湖面发呆：“这些，我都想不明白……”
　　梦璃闭了闭眼，轻轻说：“我是幻瞑界的主人，幻瞑与琼华的大战……这些我并不想逃避。只是有时候，有时候我会想……其实生而为人也不错。”
　　“虽然没有仙妖一般的力量，虽然也很难把握命运堪破天道，但是……”她回头，遥遥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置身于透明气泡当中，轻声自语，“我会忍不住……羡慕他们。”

　　紫英望着梦璃，良久开口：“每过十九年，你还可以回来。”
　　梦璃轻轻摇头：“那个时候，早已物是人非。”
　　紫英声音沉稳：“总有不变的物事存在。”
　　梦璃微微疑惑地看着他。
　　紫英说：“我们都会等你。”
　　梦璃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令人无来由觉得安心。
　　人终归寿命有限，等不起一个又一个十九年。
　　然而这些，梦璃现在统统不愿提起。
　　如果活着，那就总要让自己去相信些什么，否则，时光之海中的一叶小舟，如何能坚持渡到彼岸花开处。

　　不知不觉走到欧阳家尘封的大院，梦璃想起欧阳小姐，不禁叹气。
　　紫英当时陪着梦璃一起回来告知老管家小姐的下落，厉江流的谋划败露时他也在场。
　　见梦璃惆怅神情，紫英再次强调：“莫要自责，你并未做错。”
　　梦璃只问：“紫英，如果是你呢？”
　　紫英不解。
　　梦璃说：“如果你是厉江流，也会痛恨那个破坏幻境的人吧。”
　　紫英想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这很难想象，他毕竟……过于偏执。”
　　极端的偏执，极端的自私，极端的占有欲。
　　这些如同沼泽一般迟缓粘滞的阴暗，在最深处，却散发着名为爱情的甜腻哀伤。
　　爱情是天底下最伤人的极端幻觉。
　　梦璃于此刻想起，紫英在幻瞑界对婵幽说的话——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我选择永不醒来。
　　紫英，你的心意，我已无须再确认。

　　明知是虚假，也痛恨被真相撕裂，那样绝望，激烈，不惜一切的爱。
　　世上难得有厉江流这样的男人。
　　阴沉，狠毒，却意外地纯粹。没有爱，毋宁死。
　　如果说无止尽的包容才是最高贵的爱情，他的爱已然扭曲。
　　其实不独他一人，爱情在每个人心里滋生出魔鬼，对于大部分人魔鬼只是难得磨磨爪子，而他早已被魔鬼吞噬。

　　梦璃低声：“有些真相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就让他们两人在幻境中长相厮守不好吗？”
　　紫英沉默一会：“无论如何，他终归是骗了欧阳小姐，如果欧阳小姐一早知道真相，断不会与他……”
　　梦璃想，这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厉江流恨这天意，所以他囚禁她，也囚禁自己。
　　不知欧阳小姐在奈何桥上，会对厉江流说什么。
　　其实无须再说，临死的那一刻，她仍唤他夫君。
　　“如果我是欧阳小姐……”梦璃喃喃。
　　紫英没太听清：“嗯？”
　　梦璃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临走之前，紫英最后回头，看了看欧阳家大门。
　　他知道情之一字，也会让人疯狂而偏执。譬如玉石俱焚的厉江流，譬如陪伴爱人六世的静兰，譬如魔剑中名为小葵的剑灵，譬如独自隐瞒真相的道臻，譬如舍不下执念的玄霄师叔。
　　有时候，是明知前途艰险，明知未必会有结果的事，却还是一定要去做。
　　就如鬼差壬癸所言：“你们人的情爱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明知不可为，偏要去做的事，恐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他想同是深情，有人看得开放得下，有人千年不得脱身。是否是因为有的人生命中有更重要而必须去完成的事，有的人将梦幻泡影一般的情爱视作此生唯一。
　　他以为梦璃便是前一种，自己也一样。
　　所以相思相望不相亲。

　　很多年以后，他站在山顶，仰望天空。
　　斩妖除魔，扶危济困，一丝不苟地履行使命。
　　他守护天下人。
　　然而那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偏执。
　　其实仗剑助人不过是连自己都骗过的借口。
　　都比不得流苏剑穗，双袖笼香。
　　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二人来到兵器铺，梦璃颇为怀念地说：“我曾经拜托过这里的刘师傅，为云公子和菱纱分别打造了一件兵器……当然，比起琼华铸剑都算不得好。”
　　她回望紫英，笑笑：“我知道送礼讲究投其所好，可是我却从未送过紫英你喜欢的东西。在封神陵，你说你不稀罕神兵利器。就算稀罕，幻瞑界的剑也比不上你手里这把紫霄银月。”
　　紫英脱口而出：“不必……你以前送过我香，还有……九龙缚丝剑穗。”
　　那些兵器，我是真的不稀罕。
　　香是由你亲手所制，当中花费了无数心思，已是最好的礼物。
　　梦璃失笑：“说到底那剑穗不是我的……”想起剑穗被几个人不当一回事地送来送去还真是珍贵的冷笑话，“香点完之后就只剩下灰了。”
　　紫英想说我本来就不舍得用，到了嘴边却硬生生改为：“……发钗也一样会坏。”
　　梦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突然注意到送给自己的那对玉钗了。不禁伸手摸了摸，轻笑道：“是啊，即使是昆山玉，总有一天也是会碎的……”
　　紫英微微垂下眼睫，心想那时我不知道会在哪里，是不是还能在你心里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梦璃却微笑着说：“紫英你可能不知道，虽然我现在用的是司幽，但从最早用的那把木琴开始，我用过的每一把琴都还留着。”
　　紫英下意识地点头，想，那你的行李可够重的……
　　梦璃似是看出他心思，掩口笑道：“因为当时看中它们的时候，实在爱不释手。现在就算不用，可是每次看到都好像是看到那时的自己一样。”
　　“为这事娘也说过我，说明明是匆匆忙忙逃回幻瞑界，却居然有本事将那么多重物用法力带了进来。”
　　紫英点头，想，婵幽女王是实用主义者，鉴定完毕。
　　梦璃摸了摸头发，笑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从小就是这种麻烦的性子，改不了的。我喜欢一样东西，总是会喜欢很久很久，就算它老了旧了甚至不能用了，可是我还喜欢着。”
　　紫英看着梦璃温柔中带着淡淡忧伤的笑颜，想了想，说：“这没什么……以前用过的每把剑我也都收着。”
　　梦璃噗嗤一笑：“怪不得他们都说你爱剑如命。”
　　紫英微微窘迫，想说他想表达的中心不是这个……
　　梦璃却紧跟着补充：“能遇上你这样的主人，对它们而言大约是天下间第一幸事。”
　　你真的是个温柔的人。
　　拥有的东西很少，知己的朋友不多，所以你小心翼翼，加倍珍惜，却又从不轻易流露。
　　梦璃看看他有些赧颜的侧脸，忽然觉得能见到这样的紫英，自己也是一样幸运。

　　出了寿阳城，谁也没提回青鸾峰的事，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巢湖边。
　　二人静静站立，一时间都想起了一些往事。
　　竟然下起了雨。
　　梦璃用袖子遮住头，对紫英说：“回城里……”
　　头顶一暗，一把绘着翠竹的纸伞替她撑起一片天。
　　梦璃有点惊讶：“紫英你……”
　　紫英点点头，造出长句解释：“我出门一向习惯带伞。用仙术挡雨很浪费。”
　　梦璃说：“我想说的是……原来你的剑匣里不止放着剑，还放了把伞……”

　　这伞唯一的缺点（或者说是优点）就是面积不大，两人要紧挨着站才能勉强不淋到雨。
　　紫英感觉得到，自己和她的手臂隔着一层布料和一层蚕丝轻轻摩擦着，隐隐有温度传来。
　　他忽然不敢看她，只僵硬地撑着伞，努力维持一脸淡漠。
　　这沉默终于被梦璃打破，她的声音在雨中很像泉水，有种清澈的感觉。
　　她说：“你曾说想听我弹琴……”
　　紫英点头：“我记得。”
　　梦璃浅笑：“我现在弹可以吗？”
　　紫英点头，心想，多弹几首吧，弹多久我听多久。

　　《仙剑问情》（这名字怎么看怎么囧……）的前奏伴随雨声，从伞下缓缓飘到雨幕之中。
　　“细雨飘，清风荡，凭借痴心般情长……”梦璃跟着旋律轻轻吟唱。紫英听着，不知不觉，有点会心。
　　这是一首适合在雨天里欣赏的曲子。
　　以前他不知道梦璃唱歌会这样好听。
　　一曲终了，梦璃在余音中向他述说了琴姬的故事。
　　紫英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片雨雾中看一场戏，三个主角都是可怜可悲之人，彼此相望，然而他看不清她，就像她看不清他。
　　那名为秦逸的公子，与厉江流相反，他爱她，她爱自由，他便放她走。
　　故事里，看不到他脸上一丝一毫的伤心。
　　却让另一个深爱他的女人伤心了一辈子。
　　其实他们如出一辙地偏执。
　　有什么沿着琴音的河流，从雨中点点滴滴落入心里。
　　他隐约感觉到至死不渝的爱情。

　　身边暗香浮动，少女天然的香气在雨中愈发浓郁，沁人心脾。
　　紫英静静看着她，这么近的距离，甚至可以看清沾在她睫毛上的细小雨珠。
　　他想永远记住这一刻。
　　他要记住这香味。
　　记住她。
　　当你不能再拥有，唯一能选择的，便是让自己不再忘记。

　　梦璃的话惊醒他漫无边际的思绪：“还没有告诉你，我是如何离开幻瞑界的。”
　　紫英点头：“你只说奚仲帮了忙……”
　　梦璃说：“是。这件事是我擅自决定的。当时与你们一起离开的确是傀儡，但是奚仲在走到出口之前，就已经将我的魂魄移入了傀儡体内。”
　　紫英愣一下，问：“所以你现在……用的其实是傀儡的身体？”
　　梦璃点头：“是。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和你们一起想办法阻止玄霄，同时可以让我真正的身体完好无损。傀儡受的伤如果并非十分严重，对我是没有影响的。”
　　紫英听了，心中微微一动。
　　梦璃望着烟雨朦胧的水面，续道：“如果受了很重的伤，我的魂魄便会自动返回原本的身体……就像逃跑一样。你们这么努力，牺牲了这么多，然而我能做的却只有这么一点……”
　　紫英摇摇头：“你能回来，已是再好不过。”
　　梦璃轻轻笑了笑，这个人似乎永远吝于多说一句，但却字字敲在心上，轻易就能让自己的心也变得像下过雨一般潮湿。
　　紫英看着她，眼神宁定：“我会保护你的。”
　　即使你说受伤也没关系。
　　梦璃微微惊疑：“不必……这是傀儡的身体，所以没关系。就算被打中也一点都不会痛的。”
　　紫英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如山。
　　梦璃由疑惑到醒悟——当初说过的誓言，这个人一直都记得。
　　他如此古板严肃，一丝不苟。
　　然而她却这样喜欢。

　　梦璃想着，露出了然的微笑。
　　紫英却似不经意地抬手，轻轻抚上梦璃的昆山碧玉钗。
　　他歪了歪头，说：“倘若你没有换上它们，我还真的察觉不出。”
　　说是人偶，可是发丝的触感，皮肤的温度，似有若无的香气……一切都熟悉到亲切的程度。
　　令人难以相信仅仅只是傀儡。
　　许多年后，慕容紫英与“她”相对的时候，仍会不时产生错觉——
　　仿佛那承载着他全部记忆的身体里，一直都住着一个安静的灵魂。

　　“这是傀儡的身体，所以没关系。”她如是说。
　　不可能没关系吧？就算是傀儡，也是从你身上衍生而来。属于你的东西，我都要保护。
　　——是傀儡的身体，所以没关系。
　　没关系吗……？
　　耳畔的雨声越来越大，让他生出一丝困惑。
　　——傀儡的身体，所以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

　　梦璃觉出紫英的手由发钗慢慢移到自己脑后，轻轻贴在头发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
　　撑着伞的那只手依然平稳，即使他已俯下身，微微偏过头。
　　他甚至闭上了黑如深潭的眼睛。
　　他的呼吸沿着高挺的鼻梁清晰地传来，梦璃的心跳已是不成章法。
　　该拒绝吗？
　　可是……没有这个必要吧，终归……这身体不是我……
　　梦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纤长睫毛委顺地在眼下迤逦出一片阴影。
　　他的鼻尖轻轻蹭上她的，有一点点湿冷。
　　原来真的有些冷……梦璃忍不住轻轻颤抖，向紫英怀中贴近几寸。
　　可是……这个傀儡的身体，不是应该没有任何感觉的吗？不知寒暖，无谓疼痛。
　　他的唇几乎就要擦上她的。

　　这一刹那，紫英睁开了眼睛。
　　梦璃仍是闭着眼，没有拒绝。
　　他却急速仰头退开，在梦璃不解的目光中别开脸，低声说，对不起。
　　——你不必向我道歉啊。
　　梦璃习惯性地低下头，却忘了现在的自己是完全不会脸红的。
　　她轻轻回应，没……没关系……
　　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雨过天晴。

　　紫英收了伞，慢条斯理地包好，放入剑匣。
　　又一丝不苟地取出一把专门用来踩的长剑，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手。
　　梦璃站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紫英站到剑上，反复调整了半天角度。
　　然后他才伸手到背后的剑匣里，预备再取出另一把剑给梦璃。
　　触摸到剑柄的那一刻，他却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梦璃一直低着头，也不去看他。
　　直到她听到那个声音说，梦璃。
　　她登时紧张起来，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抬头面对。
　　眼前并没放着那把专门给她凭虚御风的晗光剑。
　　她看到的，是紫英立于剑上，向她伸出右手。
　　阳光洒在他修长身躯上，眼前之人的神情，温暖得让她想要流泪。

　　没办法思考任何原则道理。
　　傀儡的身体牵引着她的意志，将自己的手交付到他的手心。
　　仿佛一生就这样托付。

　　她没有去问缘由，他也没打算解释。
　　冰冷彻骨的九万丈高空，他的手心始终温暖有力，早春的寒潮都被驱散。
　　这温暖一直充盈在她的心口，舍不得挣脱。
　　——在远离世界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和他一起飞走。
　　不问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