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归途》diavolo真走运

5、贺茂祭（1）

　　离开丽景殿后，我又沿西南方向走到清凉殿，才到殿外廊间，果不其然看见庭院低矮的翠叶间零星点缀着几朵鹅黄迎春花，再侧头一看，它们正对朱雀帝的起居间，我一时语塞，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贵君怎么了？”命妇在身后问我。

　　“啊……没什么。”我这才回过神来，又继续走到竹帘外，却未曾想一个年长女人的声音从内里传来：

　　“何人？”

　　“回中宫大人，是御匣殿之君。”竹帘外迎接的藏人传达道，我倒吸一口凉气：中宫稳子居然在里面！

　　虽然她在辈分上算是我姑奶奶，但我们可以说很少见面，而且我从小就惧怕她凌厉的眼神，那种冷冰冰宛如刀锋的目光常常使我浑身一颤。另外，她对朱雀帝也并不亲热，比起把他视为亲儿子，更像是把他作为一个……掌权的工具？

　　这也是我不愿意留在御所的原因之一，我不想和她打交道，更不想看着朱雀帝受她掌控而无能为力。

　　如果我出宫真能有所作为，我希望我可以帮到朱雀帝。

　　“哦，是初藤啊。”稳子命藏人掀起竹帘放我进去，语气平淡，却又暗藏波澜。

　　我坐定之后，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稳子眯了眯狭长的凤目，细小的皱纹更增她的威严：

　　“说说，你是怎么服侍陛下的？”

　　朱雀帝在一旁咳嗽两声，听得出他在极力抑制自己咳出声，但是声音已有些沙哑：“母后，朕早与您说过这事不怪阿藤，何故再提呢？”

　　他素来如此温润，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暗自叹气，就连他和母亲意见相左，也没有办法忤逆母亲。

　　“陛下，你不在意规矩，但总有人要在意规矩，不然这御所早该乱套。”稳子又看向我，“御匣殿，我在问你话呢。”

　　“回中宫大人，”我连忙俯身致歉，“是我考虑不周，庆子姐姐方才已经教训过我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在此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我思虑再三，决定尽心服侍陛下，直到陛下身体康复。”

　　稳子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一丝满意，轻哼一声，又拿起桧扇遮脸：“如此便好，庆子那丫头还是个识礼数的，你以后要多多向她请教，莫丢了我们藤原家的脸。”

　　“……是，谢中宫大人指点，我必谨记于心。”看她神色稍有松动，我也松了一口气。方才我故意搬出庆子姐姐来，也是为了稳子不要迁怒于她。如此看来，稳子也并非真的生气，毕竟都是藤原家的，对待晚辈多有严厉也正常吧，她这般或许也是在提醒我，免得又传到外面去了。

　　稳子看了看朱雀帝，又看了看我，最后起身离开，说既然我来了，就好好陪朱雀帝用夕膳。

　　“母后方才的语气有些重了，阿藤莫要放在心上。”朱雀帝叹气，“只恨朕身体太差，不然也不会连累你……”

　　“陛下，别往心里去啦，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周到，而且中宫大人也是为了我们好，是吧。”我宽慰他道，见他双手紧攥，又伸手去掰开他的指头，果不然他的手心浸满了冷汗，和以前一样，“陛下！你别忍着疼痛不说，我这就去给你拿药来……”

　　“无妨，朕已经习惯了。”他努力地上扬嘴角，但眉间还是抽搐了一瞬，“来，阿藤，若想朕不那么痛苦，就陪朕用膳吧。”

　　我再也绷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淌到我的嘴角，还有些苦涩的咸味。

　　“阿藤，你怎么哭了……”朱雀帝见状突然无措，想伸手擦拭泪水，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缩回了手，“朕最不愿意看见你哭了。”

　　“没事，陛下，没事。”我哽咽道，根本不忍心去直视他那明亮黝黑的双眸，“陛下，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吧，不用心系于我，我不值得你这般在意。”

　　为何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却要背负如此命数……为何他要受人摆布？

　　若他掌握了实权，坐稳了江山，或许我真的就留在这里了。但至少现在，我不想只是留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到他。这对他来说暂时有些残忍，但长久来看受益的还是他。朱雀帝毕竟是一国之主，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阿藤。”他反而笑了，眉眼弯弯，如一泓清泉，“这是朕自愿的，又怎能归咎于你呢？”

　　“说来，是朕存有私心了。”他轻叹息道，“朕昨夜明知你已心系他人，却仍要你在御所留一段时间，是朕自私了……若你能和那位公子得到幸福，朕可以……赐婚你们。”

　　“陛下，其实我……”我再也忍不住，索性把真实想法吐露于他，也好让他明白个中利益，“我昨夜撒谎了，我其实没有心上人，但是我真的非常想出宫——我想去阴阳寮。”

　　“为何……”他似乎放松了不少，但难掩疑惑，“想去阴阳寮？”

　　我坦率直言，但当然隐去了为我们藤原家谋出路的那部分：“我特别想学习阴阳术，若能供职于阴阳寮，将来也可帮助陛下——我正是因为这样想，才觉得与其待在后宫，倒不如出宫有所作为。”

　　“阿藤，朕早就知道你与其他女公子想法不同，但今日……着实让朕大吃一惊。”

　　“所以陛下，我必然不适合留在宫里。”我见他似乎没有反对，又继续道，“我就像一片浮云，喜欢到处漂泊，虽然这于礼不合，但是……这大概就是我向往的生活。”

　　朱雀帝定定地盯着我许久，最后轻声道：“朕这些院楼寝殿的屋顶，确实困不住你这片浮云啊。”

　　“但是，朕这片小天地，可曾能作为浮云的停留之处？”

　　“或许吧。”

　　我喃喃道，在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确有动摇。但当我想起我的家族，我这些年付出的努力，我便不能放弃。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只局限于这片小天地。御所人人都想进来，但不是所有人进来后都能从容脱身。

　　我不能用自己和家族的命道去冒险。

　　接下来和朱雀帝用夕膳的过程让我倍感尴尬，既然我说出了真实想法，就有准备等待他的训斥或阻挠，但他没有，只是静静地用膳，像是默许，又像是在思考。我不便再开口询问，否则心上愧疚又要增加几分。

　　“朕准你去试试。”到落霞漫天时，朱雀帝终于又提到了这件事，“若你真有能力做到，朕再放你出宫也不迟。”

　　“谢陛下！”我不禁激动起来，没来得及细想这话背后的深意，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个态度对我百利而无一害，“陛下若有需要，我以后也可为陛下占卜。”

　　“你呀。”他被我这番模样逗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好啊。”我爽快应答，认真地端详他的面容。

　　他俊秀的脸庞近日清减了些许，但目光深沉如墨，比夜色还要凝重，此刻挂着浅浅的笑，却无法弥散我心上的浓雾。虽然我从来没有细想过，但我总觉得，不止是朱雀帝看不透我的心，我也……有些看不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