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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伊人识颜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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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空落入水中,乍然刺骨的寒冷里,神志昏蒙的闻声找回略微知觉,微微睁开眼来。
身下沉重,他窒息而难受。仰面望去,头顶透过水面粼粼的月光越加暗淡,愈发见不得真切。
失坠间,感到周身汩汩流水及涡旋荡漾,闻声牢受束缚唯动了动手指,后慢慢合上了眼睛,自入黑暗。
岸上郑南飞如一只老龟岿然不动,等一群人见不着他,悻然走了,才一下蹦出草丛。
三下五除二脱去身上衣物,他拿住一把利器,光着膀子跃进湖里,向湖底潜去。
将小孩儿湿淋淋地捞上来时,其皮肤惨白,气息微弱,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小鬼,当初阎罗王都不收你,争点儿气啊!”
郑南飞放平闻声,而施应急之法。他一下一下挤压胸腔,嘶声大吼道:“等你醒了,我就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不知不觉间,郑南飞竟有些哽咽。
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小祖宗
“咳咳——咳咳——”
他的法子有用,少时闻声从肺腑中咳出腥味的浑水来。只见小孩儿悠悠转醒,气若游丝道:“莫、莫担心,无事,咳!”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郑南飞大喜过望,连声道。
“咳,为何、招祸?”闻声不理他的情绪,顺气问道。自遭受长乐坊关押拷打以来,他就在想郑南飞何故以身犯险,招致此等杀祸。
“为我妹妹报仇。”
郑南飞眨眼,一口气说得轻松。
因这句话,闻声本来散乱的目光,这时定定看向他,郑南飞苦笑道:“怎么,你有妹妹,我就没妹妹了?”
小鬼这是被他骗怕了啊。
“我妹妹啊,也叫小五。”说着,郑南飞双手抱起闻声,一时展露的温柔悉堆眼角。
离天亮还有好久,回去时一路昏暗,常有鬼哭狼嚎。郑南飞瘆得慌,絮絮叨叨向闻声讲述起了自己的妹妹。
儿时家里贫穷,总希望多个顶梁柱。
虽说他作为长子出生,却是第二个出生的孩子。而他的妹妹小五,则是第五个生下来的女孩儿,也因此唤名。
其余的孩子因一出生缺了样东西,埋在了村里后山的婴儿冢中。
闻声问所缺为何,男女虽有别,相差亦不大。
郑南飞摇头不答,继续讲了下去。
小五生下来后,大夫为他的母亲诊治,言子宫受损,往后无子。
家中长辈听之,勉强接受母亲哀求,将刚出生皱巴巴的襁褓婴儿留下养活。
按理说,小五很是幸运,但郑南飞不觉得,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小姑娘从小懂事,聪明伶俐,还是个小美人儿,在他和娘亲眼里讨喜得不得了。
然在他祖父祖母和父亲面前,总若龌龊之物,备受恶语和拳脚。
日子一天天地过,他十八岁那年,地里的庄稼坏了,家里由此穷得揭不开锅。
若仅是吃穿用度,他们一家子人穷惯了,忍忍就过去了,但坏就坏在他还要准备读书上私塾的束脩六礼。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一个成天好事儿的媒婆打听他家的情况,动起歪心思,缠上了正值舞勺而露窈窕淑女之相的小五。
这媒婆将“好事”说得天花乱坠,迷晕了长辈们的眼,由着她找个富贵人家,几日不到说好了媒,就要将小五抬去做大老爷的小妾。
这件事,母亲也应了。哭闹不得的小五,心如死灰。
母亲忍泪为女点唇描眉,他和父亲则随着四人抬的小轿子,在媒婆尖着嗓子眼儿地一唱一和中,去了城东。
那日小五的样子,是他见过最美的时候。拂似桃花春水,朱红的朦胧纱布下,一层丽雪红妆。
他目送那只装饰红布,绑着花结的四方轿子,绕开两蹲石狮伏守的朱红大门,一摇一晃中消失在侧方窄了一半的门框。
吱呀一声,听见门内落了闸,郑南飞转身离去,自此从未再见他的妹妹。
那换来的卖身钱媒婆和他家三七分。七分银钱,去时好似水推沙,撑了两月有余。
后来他与金乌城一朝别离二十年,如今心中牵挂便仅剩妹妹一人。
回到故地,郑南飞本想着见上一面,但那大宅应他叩门之声的门子,却唔声说道:
“不知你说的哪人,应是王家人吧?若是,你来的不巧,几年前王家遭家不造,人全没了,这宅子的主人如今姓徐。”
徐姓替王姓,其事故气得郑南飞七窍生烟。
他妹妹的丈夫是王家家主,得罪了人不自知,只当去长乐坊图个乐子,怎奈一步落入赌场圈套,一夜间将家财万贯输得一干二净,最终闹得家破人亡。
何其相似的下场!
郑南飞心下悲凉,新仇旧恨一股脑全冲了上来,脑子打转儿地琢磨,如何毁去长乐坊,捅了赌坊主人的心窝子。
他知那时自己不理智,奈何动了念头难消,运筹帷幄一翻,仗着不分成的把握,强担上了行头。
此行险矣,他也去得。
“小鬼,这次多谢了。”郑南飞说罢,侧头煞有介事道:“我欠你一条命,未来还你! ”没有得到回应。
闻声疲惫至极,已然睡着。
月明星稀,在风的呜咽中,他们回到了那所能勉强避风挡雨的小屋。
郑南飞将半路挪到背上的闻声,小心放平到地上,从放在角落的行囊里找出干净长布、两瓶伤药和一摞衣物。
他们身上都有伤,郑南飞先为闻声脱衣擦干身子,上药换上干净衣服,再抱上小孩儿移至整齐摞好干草的劣木榻上。
把干草在小鬼身上铺上一层,他想了想,又捡来一头尖端的木棍,吭哧吭哧在屋内挖出一个土坑,柴木丢进去点了一堆小火,才为自己处理伤口。
火苗随风摇曳,噼啪似窃窃私语,徐徐散逸温热。
郑南飞笑笑,换好衣物,挨着小孩儿也躺了下去。
以为就此平静,后半夜里,闻声却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直把他烫醒。
郑南飞摸黑借来别人家的木桶打来一桶井水,蘸湿帕子擦闻声的身子,以冷水降温,劳累了两三个时辰,好不容易才不闹腾了。但还未结束。
第二天上午,闻声又发高烧开始折腾,呓语中含糊着听不清的内容,偶尔声音高些,喊着玉佩、小五等词。
顶着黑眼圈的郑南飞手忙脚乱,用他惯用的土方子都不管用。无法,只好求奶奶高爷爷去药铺医馆,以低价买了几副药回来煮着吃,可惜效用还是不大,病情起伏不定。
莫不是得了怪病
郑南飞数着手心里十枚铜钱,眉头紧蹙,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必须要找好点儿的大夫才行,不然小鬼迟早瘪犊子。但在金乌城,就这世道,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寥寥无几,大多定是用钱财砸出来的。
“哎,哪来的臭乞丐,别在这里当道!别耽误了人家看病的!”
盯着医馆外挂写妙手回春的牌匾,郑南飞回神,一名药童引路的“好大夫”正向他走来。药童指示郑南飞让道,大夫路过一股脂粉香气熏入他的鼻腔,十分不合时宜。
再看二人去时方向,乃花街柳巷之地,于是乎,他生出一个不可取的念头来。
郑南飞想起着闻声的脸,两相权衡之下,他思及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死在自己手里。
总归活着是好的。
郑南飞风风火火跑回来,端详脸颊泛红的闻声。面上一道伤痕明显,看着尤为可怜,令人怜惜。他道:“抱歉,只能这样了。”
他将自己与闻声整理一遭,趁白日风月少谈,去那烟花之地。
临街一朱阁青楼,楣上一扁,上书金銮阁三个鋶金大字。时辰未到,门前并无巧笑倩兮的女子招摇,由两名大汉守着。
郑南飞带着闻声绕着后门,叩响门环:“有人在吗?开个门!”
“谁啊?不走前门走后门”开门的小厮懒怠,打着哈欠探出头来,瞪向郑南飞的眼神十分不满。
“小兄弟幸苦了。”郑南飞摸出仅有的十枚铜钱,谄笑塞在他手上,“麻烦通报一声,我这儿有个尤物,明兰妈妈要与不要。”
小厮对那十枚铜钱露出嫌弃之色,打量的目光一扫,停在他怀里的闻声脸上,顿了顿道:“姓名。”
“南飞,小人物,明兰妈妈不晓得的。”郑南飞忙道。
“知道了,你在等着。”小厮关了上门,门后摩擦的地面的一道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多带回了一道脚步声回来,叮铃之声隐约伴随。
“进来。”
门开了,郑南飞抱紧闻声,抿唇踏进门槛。一眼就望见,执着圆扇的一半老徐娘风骚露骨,立于鸟语花香中。
二人两目相对,既知双方互不好惹。小厮退至一旁,站在不能听见二人说话的地方。
“人放这儿来。”
这是一处庭院,明兰妈妈摇扇一指,对向院里放置的一把木椅,臂上玉环叮当作响。
郑南飞走过去,将小鬼放坐其上,并扶好姿势不至于滑落。
“有卖身契吗?”她问。
“是从青州来的。”郑南飞答。
“有些远啊。”鬓发掺着白丝的女人面露诧异,一下想到两人身份多半有些猫腻,但提不上奇怪。
只因世道太乱。
“这都破相了。”
她转了几转,团扇顶起闻声的下颚,左右细看小孩儿的面相,随后扇柄转回摇扇道,“是要死了吧?”
闻声洗净了脸,如今样子生得粉妆玉琢,五官分明,可藏见他朝松风水月。
“好妈妈,您别瞧他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养好了可劲儿给您赚银钱呢!”郑南飞逢场作戏,他看出这女人是瞧上了闻声的相貌的,否则也不会几转来回。
“说得好听,身子闹成这样,万一你拿钱走人,我这儿就嗝屁了,到时候老娘找谁说理去?”明兰妈妈抬眸看他,幽幽道。
女人坏处揪着不放,不允半点儿好的,想来是要凭此压低价钱,占得他和闻声一个大便宜。
郑南飞捻着鼻子,轻笑一声道:“妈妈说笑呢。”
“那就不卖?”明兰妈妈以扇遮面,挑眉盈盈一笑:“那你请回吧”
郑南飞看她故作敷衍,怒极反笑,正要开口说找别家,套路套路。
岂料,一林籁泉韵之声自高处跌落,砸至院中正唇枪舌剑的两人心头:
“妈妈,那小孩儿似乎要没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