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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夏里 ...

  •   永明九年秋,秣陵县同夏里。

      距离杨天姑上一次来到萧府,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

      深秋时节,秦淮河畔蒹葭苍苍,柳树萧条静立,秋风乍起,吹开一条金色的小道。

      杨天姑再次带着寒嫣来到萧家,只是这次是到秣陵县同夏里三桥的萧家老宅,目的也不是赴宴,而是吊丧。

      去年八月,今上的四皇子、荆州刺史萧子响在荆州任上私自制作锦绣长袍等物件,打算送给荆州蛮族换取武器。事情被萧子响的长史刘寅和司马席恭穆悄悄报告给皇帝,皇帝下令严查,结果心虚的萧子响一怒之下将刘寅等八人杀了。

      事情上报到皇帝,皇帝大怒之下派卫尉胡谐之、游击将军尹略和中书舍人茹法亮率领几百名武装侍卫前往江陵诘问。

      萧子响本没有反叛之心,却被朝廷的阵仗震吓,于是杀牛备酒,想要犒劳朝廷派来的军队,但是却被游击将军尹略将酒菜倒到江里。萧子响又求见茹法亮想为自己辩白,但茹法亮不仅不见他,反把他的使者扣下来。萧子响既怕且怒,于是将自己的卫兵和家丁都使出来在江上铸防。次日,两军大战于江上,朝廷军败,尹略战死。

      尹略等人战败后,皇帝则指派丹阳尹萧顺之帅军讨伐萧子响。太子萧长懋素来忌恨萧子响,在萧顺之从建康出发时,太子特意嘱咐萧顺之,务必不使萧子响活着回到建康城辩白。

      萧顺之从建康城出发往荆州讨萧子响,萧子响从荆州往建康城来欲向父皇辩白。两军相遇于中途,萧子响想向萧顺之说明,但萧顺之没有答应,并在演武堂里勒死了萧子响。

      萧子响临死前给皇帝写了一封信,其中备陈自己的无辜与悔恨。后有一日皇帝在华林园游赏,忽闻有猿猴哭啸声。问左右是何原因,左右答,“猿猴的孩子跌入山涧里死了,所以大哭”。

      皇帝忽想到萧子响,悲恸大哭,众人皆吓得面如土色,茹法亮更是磕头求罪。

      后来皇帝严厉责备茹法亮,萧顺之虽未获罪,但是终日惶惶,不久则病,寻医问药皆无效用,直到入秋就殁了。

      萧顺之临终前已有预感,特让家人送回秣陵县同夏里的老宅,归家不过三日即殁。萧顺之诸妾悲乱痛哭,十一子中唯有七子萧秀和十一子萧夜雨在侧,其余诸子正在奔丧途中。

      萧顺之回到秣陵老宅后,李氏夫人马上派人找来杨天姑。她想起一年前杨天姑在寿宴上的预言,于是马上派人去将她找来,希望她能用道术帮萧顺之回天。然而那两日杨天姑都不在家,直到第三天,萧家的仆人再次来到杨天姑住处时她才回来。

      杨天姑很快跟着萧家仆人到了同夏里,一同带去的还有寒嫣,杨珉之因为被送到先生家读书所以未能跟去。但是杨天姑中午到萧家老宅,下午萧顺之就咽气了。

      按其时葬礼风俗,杨天姑为萧顺之行了招魂之礼,招魂无用后,萧家即发丧讣告。事发突然,萧家其余诸子接丧告即向朝廷告丁忧假归家奔丧,在长子萧懿赶回前,丧礼事宜由李夫人及七子、十一子主理,李夫人慌得六神无主,于是留下杨天姑帮衬丧仪。

      杨天姑遂差人送信到杨珉之教书先生家,自己则带着寒嫣留在同夏里帮忙治丧。

      三天后,为萧顺之置灵座,七子、十一子负责朝夕祭奠,供来人吊丧。萧顺之的仆妾则在灵座前跪哭助哀,李、陈、吴、费等夫人仆人有人到灵前吊丧则哀号痛哭,从早至晚吊丧者络绎不绝,诸夫人仆婢哭得声音嘶哑、两眼干枯。

      吊丧之后是小敛大敛,李夫人将丧仪一应交付她帮忙布置,杨天姑忙得三头六臂不够使用,便完全顾不上寒嫣,将她整日里关在后院一处偏僻小屋里,到了饭食时才让人送给她。

      深秋时节本来萧瑟惨淡,至晚上则萧家老宅更显凄凉。廊庑下尽挂着素色的灯笼,廊庑下秋草凄凄。院里的垂柳虚晃着枝条,墙边空倚着萧萧落叶的梧桐。

      前院里哭声一片,从晨起哭到晚上,仿佛整个萧宅被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天公向里面洒满了眼泪。

      寒嫣望着紧闭门板,她已经被关在这里面三天了。三天前,萧家的仆人来到他们居住的地方,那时候她刚随阿母杨天姑将阿兄杨珉之送到先生家回来。萧家的仆人到来后,杨天姑给她换了一套素衣,这套素衣一个月前就已经备好在箱箧里。换上素衣后,杨天姑将她带来萧家,一进这宅子就将她关在这间屋子里。每天她就这么待在这间老屋里,隔着门缝看墙边的那棵老梧桐树,听从前院传来的痛哭流涕声。

      寒嫣今年七岁了,比去年懂得了更多事。但她仍然少话,仍然不愿意抬头教别人看见她的眼睛。

      寒嫣在小屋里找到一个破旧的小木箱,将小木箱搬到门缝边,擦干净后坐在上面,就这么看着门缝外。

      满耳的哭声,她不觉得一点悲伤,满眼的落叶,她也不觉得一点萧条。

      她只是觉得她的阿母很奇怪,她早就知道这个“阿母”和“阿兄”与别人的“阿母”“阿兄”不同。

      夜深了,前院的哭声已经听不见了,门缝里的梧桐树也隐进了夜色里。

      寒嫣依旧坐在小木箱上,她想起也是这么个夜晚,一个她素未见过面的男人来到家里,还在阿母的屋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这个男人离开阿母屋里的时候寒嫣不巧正好开门遇上,他盯着寒嫣看,她就进屋关了门。后来,她听见阿母在院子里和男人争吵。

      阿母说:“就算等上二十年也不会是你的!别痴心妄想了!”

      男人恨恨地走了,再也没有来过。从那以后,阿母无论去哪都会把她带上,然后把她关在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最后再把她带回去,再关到另外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寒嫣冷冷地看着门缝外愈加黑暗的夜。突然,她听见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哭声听起来是个男孩的哭声,更多的是断断续续克制的抽泣声,和白天里前院传来的号啕大哭声完全不同。前院的哭声是唯恐众人不闻,这人的哭声是只怕别人听见。

      寒嫣走近门边,从门缝中向外看去,那声音似从梧桐树后传来。

      她挨着门缝仔细看着,想知道在这个人人争着大哭的时候是谁在这偏僻的地方独自饮泣。

      过了好一会儿,漆黑的梧桐树后面才慢慢走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和杨珉之差不多大的男孩,身穿单衣素服,头戴白帽。

      他从梧桐树后走出来,边走边擦拭脸上的眼泪,喉咙里的饮泣声也渐渐地压下去。

      待他渐渐从树下走出,走到微光可以照见的地方时,寒嫣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十分清秀的脸,眉如清风剑,眼似皓空星,灯光照在他身上,就如月临山中修竹,水至云溪深处,哀戚如有飘然、举止恍有仙风。

      这就是杨天姑所说的有“白气”的萧顺之从豫章抱回来的十一子,萧夜雨。

      若不是见了地上投下的影子,寒嫣几乎以为这是个仙精一类的东西。

      她仔细地看着,猜测着这是萧家主人的什么人?

      萧夜雨收拾好脸上的泪,忽然往寒嫣待的小屋这边走来。他步履沉重,缓缓地走上台阶。

      寒嫣连忙地离开门缝,将小木箱推上前去抵住门板。

      她不动还好,萧夜雨本只打算在台阶上坐坐,但这么一推木箱,他马上警觉起来。

      “谁在里面?”萧夜雨快步地拾级而上。

      寒嫣刚将木箱推上,把门缝抵住了。

      “谁在里面?”萧夜雨敲了敲门,又问一遍。

      没有回应。

      门是从外面栓上的,所以他更加疑惑。萧夜雨思忖一番,然后将门栓打开,向里推了推门。

      推不开。

      他更加纳闷了,刚刚明明听见了有东西推动的声音,难道有鬼不成?

      萧夜雨不信。

      于是更加用力地向门板推去。

      寒嫣听见移栓推门声,不觉得紧张起来,连忙地想找地方藏身,但是屋子太小,又四处杂物,根本无处可躲。

      小木箱被推动了,门板一下子打开。

      光忽然流了进来。

      萧夜雨一身素服站在背光的地方,清瘦的身影像月光掬出了竹影。

      寒嫣只能站在他面前,眼前背后皆无处可躲。

      “你是谁?”萧夜雨问,他就站在门口处,不再前进一步。

      寒嫣不说话。

      “我怎么没在府里见过你?是谁把你关在这里?”萧夜雨觉得她有些恐惧,因此声音放得轻了许多,但其中仍然夹杂着哭泣后的嘶哑。

      寒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杨天姑把她关在这里就是不希望有任何陌生人在不经自己的允许下看到她、知道她。

      “你别怕……”萧夜雨越发肯定她是受了惊吓,于是声音更加友好温和,并且试图走近去和她说话。

      “你别过来。”寒嫣说,眼睛却看着打开的门板,她没有想到门会被打开。

      萧夜雨便站定了。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萧夜雨又往后退了两步,直退到门槛外。

      “我在等我阿母。”

      萧夜雨:“你阿母是谁?她把你关在这里?”

      寒嫣:“我阿母不是萧家人,你不识。”

      萧夜雨:“原来你在等你阿母,那便无事。现在前院很快分派妥当,你阿母想必很快就来接你了。”

      他话中带着歉意,似乎是自己鲁莽开门打扰了这小娘的安稳。所以话毕,他便伸出手去将打开的门板掩上。

      微光就这样没了。

      “我替你把门掩上,却不上栓了。”

      萧夜雨隔着门板,说完就哀伤落寞地走了。

      寒嫣被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消失弄得有些恍惚,这个人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竟然连个身份名字都没留下。

      只留下两扇将闭不闭的门板。

      一阵急促的秋风扫过院子,将门板吹开一道光。

      杨天姑又整整忙了一天。

      刚刚萧顺之的长子萧懿、次子萧敷、三子萧衍和五子萧融都已赶回到,明日为萧顺之小敛,杨天姑又为此大费周章,与萧家诸子一直议到将近一更天才得消停。

      从灵堂出来回到后院,杨天姑在萧家客房里歇了许久才想起来把寒嫣关在偏屋里,才赶忙地提着灯笼找过去。

      深秋夜里,冷风阵阵,落叶卷得沙沙响。不知是天公为萧顺之遽然离世而悲,还是为萧家诸子的孝行所感,二更天里忽然雷声轰动,风势也急劲起来。

      萧府管家见状连忙让人将陈在院里的纸人纸马搬进灵堂,又查了一遍立在灵堂外的铭旌。

      杨天姑打着灯笼来到后院角落里的偏屋。

      “嫣儿。”她边顶着愈加急促的风走上台阶边唤着,梧桐落叶被风扫起,一径吹往她的脸上。

      她半掩着脸面阻挡落叶,加快脚步走上台阶。

      “嫣儿……”杨天姑将灯笼提起来往门板上照去,准备动手拉开白天她亲手横上的门栓。

      但是当灯笼惨白的光照在门板上时,杨天姑震惊了。

      门栓已经被拉开,两扇门板正在秋风里颤抖。

      “寒嫣!”她连忙破门而入。

      强劲的秋风裹挟着一股尘土冲入屋内。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杨天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同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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