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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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哭了一天的萧府，终于在二更天的时候暂时消停下来。所有人都累坏了，顾不得窗外秋风急起，夜雨将来。
杨天姑打着灯笼，心急如焚地在萧府每个角落里寻找寒嫣。
“嫣儿，嫣儿……”她急切且低声地唤着，寻找个每个可能躲藏人的地方。
但是找了两三次，还是没有看见寒嫣的影子。
杨天姑只好去找婢女翠翘帮忙。翠翘帮着她又找了一遍，还问了其他在后院忙碌的婢女，都说没有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杨天姑马上疑心是有人发现了关在屋里的寒嫣并将她偷偷带走了，这是一件奇货，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拿走她。
可是疑心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萧府上下忙于治丧，她又是一介巫女，且寒嫣也是她私自带来关在偏屋的。她能怎么跟李夫人说呢？何况李夫人现在悲恸过度，白天里哭晕过去两次，现在好不容易睡下了。
杨天姑只能请翠翘帮忙，再找几个要好的婢女帮她里外找找。
萧府里能找的地方已经找遍，甚至于萧順之的灵堂杨天姑也进去看过，但就是不见踪影。无奈之下，杨天姑只得出门去寻，翠翘等婢女白天里忙得累翻，这会又不是自家主子安排的差事，所以都推着不愿意出去帮忙寻找。杨天姑心中暗骂，只好自己出门去找。
杨天姑走后，婢女们忍不住在门口处抱怨一番，好巧不巧被刚从门外落寞归来的萧夜雨听见。
“公子……”婢女们立时闭了嘴，但已经晚了。
“你们说谁的女儿丢了？”萧夜雨问。
婢女们支支吾吾，本来杨天姑来治丧就不该带着她的小女儿，所以婢女们怕少主怪罪，都不敢说。
“偏屋那个女孩是不是？”萧夜雨突有直觉。
婢女们惊诧道：“公子怎么知道？难道……”
萧夜雨确定婢女们正在谈论的就是他在偏屋见到的那个女孩。
“她阿母是谁？”萧夜雨问。
“是……是杨天姑。”
萧夜雨虽然只是十三岁少年，但已有难得的品性，听见寒嫣丢失，他立时觉得与自己打开了那扇门有关。
“府里没有找到吗？”
“都找了几遍了，没有。”
“她阿母呢？”
“出去找了。”
风势愈加急促，雷声也轰响得更大。虽然萧顺之常常对他说自己与他的亲生子没有两样，但夜雨还是明白自己在萧家的身份。现在养父遽然离世，兄长又都在家中悲恸万分，谁愿意为这不相干的小女孩费力呢？
夜雨只有央求知情的婢女们。
“各位姐姐，咱们帮着杨道长一起找找好不好？”
婢女们疲惫至极，但是少主人的话又不敢公然违拗，几个人只好冒着寒风悄悄从小门出去，四下里帮忙找找。
雨滴偶尔落下来。
杨天姑连找了几条道都没有看见，她又气又急。气的是那个将寒嫣带走的人，急的是还找不回寒嫣。她好不容易把婴儿养得这么大，初见人人爱羡的模样，怎么会就这样不见了呢？！
杨天姑像是被人盗了一件还在养成的稀世珍宝。
风越来越急，闪电煞白地横贯夜空。
杨天姑仰望天象，心中忽有异感，萧顺之于凄凄秋雨中遽然西去，小敛前又电闪雷鸣，难道有异人出世？或者异事发始？
急得晕头的杨天姑忽然灵光一闪，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以牙啮指，以血画了一张请神符。
符画毕，杨天姑即口念“土地神咒”，试以玄冥之道指示寒嫣方向。
“此间土地，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为吾关奏，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名书上清。”
咒语念毕，即将符画抛于空中。风又骤起，将符画吹往西北向。
杨天姑得了“神示”，急往西北向寻去。
夜雨亦出门帮忙寻找，远远望见杨天姑急急忙忙往西北方向奔去，便跟在后面也寻了过去。
萧宅西北边是一片山林，山上遍是枫树。此时节枫叶尽染，白昼时远望去层黄叠赤，夜晚则静闻萧瑟。
夜雨追着杨天姑的身影到了枫林下，空中一声巨响，忽而一道白电照亮夜空。
夜雨眼前只见森森而立的枫树林，不见杨天姑的半点影子。
他心中禁不住有些忐忑，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此情此景不免使人心生恐惧。
然而萧夜雨还是硬着头皮往枫林里走去。他总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先打开那扇门，也许后来就不会有人发现里面藏着的小女孩，也许她就不会丢了。这是他引出的过错，所以一定要把她找回她阿母的身边。
枫林里落了一层松软的枫叶，夜雨小心地行入其间，只听得风声呼啸，不多时便有雨点打在枫叶上的声音。
下雨了。
“喂……”萧夜雨喊了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寒嫣，但是喊了一声“喂”后又觉不妥，实在不礼敬。他转念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称呼。家里对于未出嫁的女孩子，有时称为“小娘”，用这个称呼就不显突兀无礼了。
“小娘……”他边走边喊着。
雷电越来越响，雨势也越来越大，夜雨的声音渐渐被雨打枫林的声音湮没。急促的秋雨穿过层层枫叶落在夜雨身上，素衣白帽很快就被打湿。
但他没有马上跑出林子回家，而是从最低的枫树上折了一小块枫叶遮在头上，并加快脚步在林子里穿行寻找。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势汹汹，很快就倾盆而下。在林子里兜转一圈的夜雨被夜雨淋了里外通透。
枫林里看来没有女孩的身影，夜雨跑出林子，又回到街道上。
暴雨如豆，打得人看不清前路。萧夜雨浑身湿透，四下里再看不见一个人影。
他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路往萧家的方向跑回去。开始他只想快些跑回家，但是当雨水狂乱地浇在他的脸上、身上时，夜雨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养父去世，他实在太哀伤了。他的哀伤不亚于萧順之其他任何一个儿子，甚至远远超过了他们。
因为他们除了得到过这个父亲的爱，还得到过母亲的爱。
然而萧夜雨没有，他只有父亲的爱，那是他全部的亲情。他数不清多少次渴望过能像其他人一样有个母亲，但这个重要的女人始终没有出现过。她像人间从未存在过的人，生下自己后就消失了。
直到养父萧順之临终前，夜雨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闺名叫林婉娩，萧順之呼她为“婉娘”。
林婉娩，萧順之说他只能把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心底，并且他告诉夜雨，在他真正长大成人前也只能将这个名字埋在心里。
最后，萧順之拉着他的手说：“你是我亲生的儿子，我就是你的父亲”。
在萧夜雨找到父母的那一天，也失去了他们。
暴雨肆虐地讥讽这个少年，但是他没有被击倒。他答应父亲要长大成人，也要竭尽全力将那个女孩找到，将她带回她阿母身边，因为他太渴望慈母的关怀，也不愿看见任何人离开自己的母亲。
于是他抹去眼泪，在寒风冷雨中往各处小巷奔去。
或许皇天不负有心人，萧夜雨拐进一处小巷时，突然看见脚下有两只硕大的老鼠奔过，他差点踩上。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肥硕的老鼠，不仅肥硕，连毛色也和寻常老鼠不同。那两只老鼠从他脚下穿过，不仅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在他前面几步的地方停住。
萧夜雨十分惊诧，他还没见过这么不怕人的老鼠。它们一前一后地停住，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他，四只眼睛在黑夜里似乎放着绿色的光。
他想起父亲萧順之活着时和他讲过的一件事。
萧夜雨往前行了两步，老鼠也往前挪了几步，萧夜雨停住脚，它们也停住脚。
他隐隐觉得两只老鼠是在给他带路。
萧夜雨沉下一口气，决定跟着老鼠走。
老鼠果然不紧不慢地在巷道中间走着，就像两个领路人。其时雨势稍小，夜雨看见老鼠身上毛发乌黑中带着发亮的银色。
这更像父亲讲过的那个故事了。
萧夜雨跟着老鼠一直走到将近巷尾的断头路，老鼠才停下来。它们吱吱地叫了几声，然后忽然得了什么指令似的，一下子蹿进墙脚的小洞里，不见了。
萧夜雨看着眼前的断头路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发现巷尾处一间破旧的老屋檐下似乎蜷缩着一个人。
他心里一惊，忙地挨着墙边躲起来。
待他慢慢看了一会后，才惊喜地发现那人的身形轮廓像极了在偏屋里看见的小寒嫣。
萧夜雨连忙跑过去。
“你……你在这啊？！”他高兴地叫起来，这是萧順之病重以后他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喜悦。
蜷缩在屋檐下的寒嫣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在门缝中见到的那张脸。
寒嫣抱着身子蹲在屋檐下，头发和衣服上具以淋了一层秋雨。她静静地蹲着，并不显出恐惧和慌张的样子。她就像一片适时而红的枫叶在秋雨中跌落在土地上，反而从风雨中得到了安宁。
夜雨急忙地来到她身边时，她才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他。
“你……你的眼睛怎么了？”萧夜雨连忙蹲下身，靠上前去看她的眼睛，他以为寒嫣受伤了。
寒嫣忙地低下头去。
“你的眼睛怎么了？是谁伤了你么？”夜雨急了起来，寒嫣低着头，他就趴到比她的头更低的位置去看她的眼睛。
“我没事。”寒嫣撇着头说。
她真的没有一点儿慌张和害怕，夜雨觉得这真是够奇怪了。
夜雨已经看清，她的眼睛没有受伤，而且从她说话的语气里看，也不像是疼痛的样子。
“那你看得见么？”他有点难为情地问。
这还是寒嫣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看待她的眼睛。
寒嫣不答，夜雨却已知道了答案。如果她看不见，在偏屋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少年夜雨松了口气。
“你阿母急坏了，到处找你，我带你回去吧。”他仍旧蹲着身子，和寒嫣平视着。
寒嫣竟然不说话，也不急着站起身。
夜雨虽年纪不大，但也察觉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他惊诧地问，“你阿母在找你呢”。
寒嫣蜷在一处，浑身已经湿透，并且夜雨感觉到她正冷得打颤。
“我带你回去，就说有人带你出来被我看见了，保证你阿母不骂你。”夜雨勉强露出微笑地向她打包票。
寒嫣再次抬头看着夜雨。
夜雨诧异一下，问道，“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寒嫣默然无语。
如果她想回去，就不会在那扇屋门打开的时候偷偷地跑出来。她宁可在寒风冷雨中奔向未知，也不愿意被关在黑暗里。
此时的夜雨无法理解。
“你不回家找你阿母，你要去哪呢？雨要是下到天亮，你会冻死的。”
说着，夜雨就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我和你一起回去，你阿母肯定不会责骂你。走吧，这里好冷。”夜雨停下脚步，自己也开始打颤了。
屋檐哗啦啦缀着雨水，两个孩子在寒冷的秋雨中瑟瑟发抖。
寒嫣挽着夜雨的手臂，这只手臂虽然细瘦，但在寒嫣看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强健。她只是很想离开，但是真的还不知道要去哪，要怎么过？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儿，她在茫然中得到一双手的牵引，就跟着他打道回府了。
回到萧府，已经是四更天，两个人淋得里外通透。
萧家守夜的仆人又在为萧顺之的灵堂添加香火，杨天姑已经先于他们一步沮丧地回来。
她刚刚换下淋湿的衣服，恍惚而难以置信地在房间里坐着，她不相信寒嫣就这样丢了。她已经想好至少要将她养到十三或十四岁才送出去，没想到竟然就这样丢了。
所以当湿透了的夜雨带着同样湿漉漉的寒嫣敲开她的门口时，杨天姑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一把将寒嫣搂在怀里，又哭又笑。
夜雨生怕她责怪寒嫣，连忙地解释道，“我看见有人拉她出去，追了好久才找到”。
杨天姑对夜雨千恩万谢，还令寒嫣给夜雨磕头，夜雨急忙止之。
天姑遂问寒嫣：“是什么人带你走？什么样貌什么称呼？”
夜雨又怕寒嫣胆小说漏嘴，刚要插话替她圆谎时，寒嫣忽道，“是一位叫蔡鼠仙的人”。
夜雨正纳闷，抬头却见杨天姑一脸惊愕，且立即向寒嫣追问，“他为什么要带你走”？！
寒嫣摇头，再没说出和蔡鼠仙有关的任何话。
杨天姑又见夜雨在旁，便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含笑呵护寒嫣道，“既已平安回来，总算有惊无险，要紧的先把这身衣服换了，以后再别离开阿母了”。
寒嫣依旧默然，只是转眼去看夜雨。
夜雨本来正为她回到阿母身边而欣喜，然而抬眼却看见寒嫣眼中含着泪光。
他看得呆住了。一是为这双特别的眼睛，原先在黑夜里看不分明，现在到了灯下才发现这原来是如此一双奇妙的眼睛，尤其是它泛着泪光的时候，如湖光秋月般好看；二是为她眼里的哀伤，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回到了阿母身边，眼中却是这般的神色。
“公子快些换洗吧，仔细着了凉。”杨天姑对夜雨说。
夜雨离开了杨天姑的屋子，又在屋外看了一会里面的影子，才落寞地回屋去了。
这是永明九年八月的事，这一天寒嫣知道了一个新的名字——萧夜雨，夜雨也记住了那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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