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水小合

2、二 暗相思

　　原来……真的是这只爱吃橘子的小鲤鱼。
　　原本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不觉柔和了下来，灏月无声地凝视着茶茶，心中滑过一丝异样的悸动。
　　今夜过后，她就不再来了吗？

　　修长的手指拈起盘中一枚橘子，他将那红彤彤的水果托在掌心看——小巧玲珑，只有鸽子蛋那么大。当初她是怀着怎样的想法爬到岸上，将这么小的果子用牙齿咬住的呢？一想到这里，灏月紧抿的唇角便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随后悄悄剥开了橘子……

　　这一夜鸡鸣之前，茶茶是被禅房中那一阵可怕的动静惊醒的。
　　起初她只觉得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挤得她很难受很难受，待到茶茶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她才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龙王……龙王的法术应验了！

　　茶茶愕然望着几乎占满了整间禅房的盘龙，紧张得牙齿咯咯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就是灏月太子，这就是灏月太子现出原形后的样子！
　　她顿时无比激动，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也现出鲤鱼身的原形，用肚皮磨蹭着灏月银白色的龙鳞，噼里啪啦甩动着尾巴。
　　可惜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茶茶忘了，寺院的禅房不是龙宫，四周根本没有一滴水。
　　反应过来的茶茶目瞪口呆。
　　她耳畔再度响起龙王的旨意，威严地回荡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我已对这橘子施了法术，你只要让太子把这个橘子吃下去，他一定能够回心转意……”
　　原来……这个法术就是要让太子现出原形吗？

　　就在茶茶怔愣间，葑山寺的钟声已被撞响，上早课的僧人没有见到灏月，自然要来他住的禅房叫人。
　　片刻后，只听禅房的门板被人笃笃敲响，吓得茶茶赶紧变回人，紧张地抱着灏月太子的龙身，根本不敢应答。
　　而此时酩酊大醉的灏月正发出沉重的呼吸，鼾声像大风从山洞间呼啸而过，听得屋外僧人不寒而栗。
　　当初龙王将最浓烈的橘酒封在了橘子里，色香味却与寻常的橘子无异，直到灏月把橘子吃下肚去，猛烈的酒劲才发作起来，让他失态得现出了原形。
　　个中真相茶茶全然不知，她只能慌乱地看着僧人手持棍棒破门而入，在看见沉睡中的巨龙时，又被灏月太子的真身吓得落荒而逃。

　　住持平静从容地站在门外，合起双掌，低眉叹了一声：“善哉善哉……”
　　灏月太子这一场大醉，足足醉了三天。
　　三天后他头疼欲裂地醒来，当看见守在自己身边的茶茶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她的骗局。
　　“为什么要骗我？”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茶茶，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呢？她不过是一只爱吃橘子的小鱼精而已……一念之差的轻信，却让他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吧？

　　灏月在葑山寺住持面前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对自己下逐客令。
　　“回龙宫吧……”住持并不多言，双手合十，低眉叹道，“善哉善哉……”
　　灏月没有争辩什么，在众僧畏怯的目光下孤独地走向佛殿，向佛祖顶礼膜拜后离去。
　　茶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胆怯地跟在灏月身后，想找个机会向他道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茶茶不敢将错推在龙王身上，只能跟着灏月一路走到洞庭山的断崖上。

　　天空阴霾，浩渺的太湖水是一片沉郁的苍绿色。茶茶望着灏月的背影，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孤寂而愤怒，比这天色还要阴沉，让她的心也跟着痛起来，鼓起勇气对他开口：“殿下……”
　　“你骗了我……”灏月太子站在悬崖边上回过头，在化身为龙的前一刻，双目灼灼地开口，“你、卑贱的鱼族，还有我的父王，你们沆瀣一气，都想迫我就范……好，我会遂你们的愿！”
　　说罢他摇身一变、窜入九霄。
　　阴暗的云层中划下数道刺目的闪电，涌动的乌云迅速卷出一眼黑洞，将银白色的长龙吸了进去。
　　眨眼间灏月便消失在茶茶眼前，黑压压的天空只余下愤怒的龙吟，一声声回荡在洞庭山的上空。

　　灏月太子继承龙王之位后，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一夕之间又在洞庭山上建了一座恢弘的庙宇，供养四方游僧。而灏月也长年住在山寺中，听众僧宣讲佛法，却将龙王的职责悉数抛在一边，再不理会那行云布雨之事。
　　随着灏月的精心奉养，山寺的香火一天比一天更旺盛，而与此同时，太湖的水面却在一天天地下降。
　　慌张的水族们不知所措地潜入湖底，只有茶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从这一天开始，她天天从洞庭山深处采来应时鲜果，送往山寺中供佛，冀望灏月能够回心转意。
　　“孽障，不许再来。”
　　当茶茶将黄澄澄的枇杷献上佛案时，她的背后忽然传来灏月冰冷的声音。茶茶仓惶回过头，这才发现灏月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佛殿。
　　“陛下……”茶茶低喃了一声，飞快地跑到灏月面前跪下，黝黑的眼珠浮上一层泪水，“求您为水族赐雨吧……”
　　灏月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不断哀求的小鱼精，一颗心却是冷硬无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无论你为我做什么，都是白费心机。”
　　“不，不……”茶茶情急之下伸手捉住了灏月的僧鞋，连声乞求，“陛下您就原谅我吧，如果您不肯原谅我，那么请您只惩罚我一个……是我欺骗了您，其他水族都是无辜的。”
　　她冰凉的双手握住了灏月的脚踝，让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扰乱了他素来冷静自持的一颗心。

　　他瞬间恼羞成怒，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指施法，用禁锢术躲开了茶茶的纠缠。
　　茶茶只觉得一层银光包裹住了自己，随后她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缩小，很快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鲤鱼。
　　啊，她她她，竟然被灏月陛下打回原形了！
　　这一刻茶茶真正欲哭无泪，只能无助地躺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弹跳着，担心自己很快就会脱水而死。
　　灏月看着在自己面前左翻右跳，不断张着嘴吐气，呼扇着鱼鳍的茶茶，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他终究不忍心置她于死地，到底还是俯下身将她抱起来，走出佛殿将直翻白眼的茶茶丢进了通向太湖的水潭：“回去吧，什么时候你知难而退了，我才替你解除法术。”
　　他想，这只不知好歹的小鱼精，这次总该学乖了。

　　第二天，山寺果然清静了一个上午，可是，隐隐又觉得少了点什么……灏月努力了好几次，最后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就在他闭着眼睛准备诵经时，老天却好像成心和他作对似的，佛殿外忽然又吵闹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出殿门，就看见几个小沙弥正聚在水潭旁，大惊小怪地咋呼着：“啊啊，鲤鱼也会礼佛了！”
　　灏月心中一动，忍不住疾步走到水潭前——只见水潭里漂浮着好几枚圆圆的枇杷，而一条金色的鲤鱼竟然从山涧逆流而上，正努力地摇着尾巴，用鱼嘴将一颗颗果子顶进水潭里。

　　这倔强的小鱼……
　　灏月目光闪烁，一瞬间理不清自己心头的滋味，只能板着脸将小沙弥撵开，色厉内荏地警告茶茶：“孽障，你若敢再来，我便永远不解开你身上的咒缚了。”
　　金色的鲤鱼在水潭里绕了几圈，忽然一个鱼跃跳出水面，将银色的水珠扬到空中，纷纷洒洒，仿佛一个略带挑衅的宣言。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灏月唇间，让他读出了她的倔强与坚持，常年沉寂的心池，就在这一刹那，竟然被一条金色的小鲤鱼搅出了波澜。
　　她……还会再来吧？

　　第三天，灏月站在佛殿外的水潭边，静静等候了许久。
　　然而心中的那只小鱼精始终没有出现，到黄昏时，他才带着略微有点失望的心，扬手收回了自己施加在茶茶身上的法术。
　　原来那只小鱼，这么容易就会屈服，意料中的结果却让灏月有种说不清的失落，他索性闭上眼，不再去想那只细腰窈窕，泛着淡淡橘香的少女……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时光的流逝就像一场无声的坚持，眼看着太湖水一点点浅下去，茶茶却再也没有出现。

　　雷霆震怒的老龙王盘绕在洞庭山的乌云之中，怒斥自己渎职的儿子：“你睁眼看看太湖众生！这就是你的慈悲？这就是你参悟的佛法？”
　　灏月站在断崖之上，雪白的僧袍在风中猎猎翻飞，无声地对抗着自己的父亲。
　　“你憎恨我将王位传给你，不惜以此来报复我，灏月，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龙王在云中俯瞰着自己固执的儿子，终是狠心摆尾而去，“太湖中的生灵，我已全部交付于你，现在你做傻事，我不会插手，将来是福是祸，也要由你自己去领悟……”

　　灏月仰头望着天际消散的乌云，对父亲的愤怒没有太多感触，心中却偏偏想起那条逆流而上，将枇杷拱进水潭的小金鲤。
　　她是不是也在生他的气？只因为自己幼稚的报复，就让太湖水族生灵涂炭？如果他肯亡羊补牢，是不是那只小鱼就肯游回来，再度笑眯眯地捧着一盘橘子，站在他面前？

　　这一夜，太湖下了好大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