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水小合

1、一 洞庭山

　　太湖洞庭山有三样宝，春茶、秋橘、金鲤鱼。
　　茶茶是一条金鲤鱼，鱼族用第一件瑰宝为他们的公主取了名字，而茶茶最喜欢的，却是每到秋天便散发出甜甜清香的橘子。
　　洞庭的金鲤鱼，一百年才能修得人身，茶茶鱼生的头一百个秋天，都是在临水的橘树下摇着尾巴度过的。

　　这一年秋天，当茶茶鱼生满百，她的肚子里终于养出了一颗赤豆大的灵珠。
　　小小的灵珠帮助她脱胎换骨，让细密的鱼鳞变成了一套织金罗裙，衣料如水一般轻柔，冰凉凉地遮住她光滑的皮肤。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同时眉飞色舞地张开小嘴，亮出两排白闪闪的糯米小牙，啊呜一口咬住了枝头红彤彤的橘子。
　　四溢的清甜伴随着一股苦涩，在茶茶的舌尖弥散开，她皱起眉，回忆着顽童们吃橘子的模样，恍然大悟地自语：“哎呀，应该剥皮……”

　　就在她对着橘子碎碎念的时候，葑山寺的钟声响起，悠远地回荡在洞庭山上空，石径上一道银白色的人影微微晃了一下，继而开口说起话来，声音清冽有如山泉：“你这小妖，原来喜欢橘子啊……”
　　茶茶大惊，倏然扭过头，这便有了她与灏月太子的第一次照面。

　　金鲤鱼一族的公主，是鱼族最珍贵的宝贝。在她出生的第一个秋天，所有族人都会在月圆之夜来到洞庭山下，三五成群地上岸登山，用带着蹼的十指摘下沾着秋露的橘子，再加上洞庭山最清冽的泉水，为他们的公主酿造这世间最甜美的橘子酒。
　　百年之后，香醇的橘酒终于酿熟。
　　茶茶也迎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这一天，她幻化为人，肌肤如新生婴儿一般红润娇嫩，几名年老的乌鱼精一边唱着最古老的歌谣，一边为她梳理水藻一般浓密的长发。青丝三千被编成灵蛇一般美丽的发髻，妆点着白莹莹莲子般大小的珍珠。

　　“茶茶，今夜龙王大宴上，你要给龙王和龙太子献酒。”茶茶的母亲，鲤鱼一族的王后抚摸着茶茶的手，将鲤鱼一族最古老而神圣的秘密，慈爱而委婉地告诉她……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雷便化龙。
　　每隔百年，黄河龙门都会有金鲤耀眼的鱼影一跃而过，饱满的弧线蕴蓄着最丰沛的力量，仿佛一弯金灿灿的阳光。而后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一条金色的长龙会在雷霆怒吼中冲上九霄，成为最令鱼族神往的一个传说。
　　鱼龙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就这样轻易被打破，仿佛天帝最慷慨的恩赐。

　　“茶茶，只要你诞下鱼龙，待那孩子化身为龙之日，我便可以将鱼族的王位放心地交给你了。”王后目光温柔，带着无比的期许抚摸着茶茶的发鬓，鼓励她，“今晚是灏月太子的登基大典，今夜之后，他会成为太湖的龙王。你要在鱼族献舞的最后时刻现身，为他献上洞庭山最醇厚的橘酒，等他大醉显出原形之后，抓住这最宝贵的机会。”
　　龙性贪饮、好淫，因此这耗费百年才能酿熟的鱼族秘酿，即使明知进献的动机不纯，历任龙王还是会贪婪地一饮而尽。
　　酒醉之后，龙王自然显出原形，而娇美的鱼族公主就可以变回鱼身，绕着酣睡的龙王打转，用身体努力摩擦着龙鳞，直到龙王动兴，在睡梦中与金鲤交合……
　　整个过程无比畅美，所以哪怕伎俩并不高明，每一代龙王也都甘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计就计地去享受这销魂的一夜。
　　这就是鲤鱼化龙的秘密。

　　茶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才明白自己身上寄托着鱼族最深切的希望。
　　化为龙、化为龙，一百年才成熟一次的机会，就这样变成了鱼族一夜的狂欢。
　　这一夜，烟波浩渺的太湖风急浪高，连最大胆的渔人都不敢驾船出航。而湖面之下，碧绿色的水流环绕着龙宫不停地涌动，搅出一串串银白色的气泡。
　　今夜是灏月太子的登基盛典，所有水族臣民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朝贺。众生簇拥在金碧辉煌的龙宫内外，各显其能——每一只蚌精都殷勤地打开紧闭的蚌壳，露出蚌壳中一颗颗闪耀的明珠，将宫殿妆点得星光灿烂；数不清的白虾在冷暖不同的水流中跳跃，弹动出最悦耳的礼乐；银鱼像白色的绦带，随着水流穿梭出各种花样，银色的细鳞在碧水中划过，一闪即逝，堪比人间最绚丽的烟花。

　　待到桃花水母群舞方罢，茶茶终于在万千瞩目中登场。她穿着金黄色的罗裙，步履轻盈地走向灏月太子，捧着青铜尊的指尖娇嫩到几乎透明。
　　坐在龙王右侧的灏月太子英俊而沉静，茶茶觉得他很是眼熟，直到距离他五步开外时，她才想起那个站在葑山寺石径上看着她咬橘子，有如月光般俊美的人。
　　啊……原来他就是龙太子灏月。
　　这一刻茶茶不胜欣喜，望着灏月太子的眼眸忍不住波光流转，双颊也渐渐泛上红晕，仿佛被三月的桃花点染。

　　金橘色的酒液在铜尊中微晃，细碎的气泡不断泛上来，恰如茶茶那一颗雀跃的心。然而这一次灏月太子却完全没有发现她，哪怕礼官一遍遍高唱着“金鲤公主献酒”，他却始终低垂着双目，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茶茶不觉有些微微失望，直到龙王乐呵呵地接过她奉上的橘酒，高举着酒爵向灏月道贺：“来，我的儿子，父王敬你一杯。今夜过后，你就是这太湖的龙王了！”

　　灏月听见了父王开怀的笑语，抬起头，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拿起面前的酒爵，一字一顿地开口：“父王，请恕儿臣不孝。儿臣一心向佛，只怕无力继承龙王之位了。”
　　一刹那喧闹的盛宴鸦雀无声，却又像在酝酿着更可怕的风暴，没有水族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恐引来杀身之祸。宝座上的龙王瞪视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了好半天，这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说什么？”
　　“儿臣一心向佛，欲往葑山寺出家，所以不能继承龙王之位了。”灏月太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茶茶游过的最平静的湖面，甚至带着一股殉道者特有的悲悯意味。

　　刹那间太湖水面恶浪滔天，浪花挟着龙王的愤怒，凶猛地拍上洞庭山的峭壁，卷起千堆雪。尽管湖上兴风作浪，坐落在山顶上的葑山寺却依旧岿然不动，庄严的寺钟一声接一声被撞响，随着诵经声越飘越远，回荡在洞庭山的上空。
　　这一夜，原本壮丽的龙宫里杯盘狼藉，到处是龙王暴虐发泄后的残迹。金橘色的酒液淌了一地，最后被水波一点一点地冲淡，百年来凝聚的精粹连同鱼族破碎的美梦，一并消散无痕。
　　茶茶觉得自己应该怨恨灏月太子的，然而这夜过后，她的脑海中却只剩下灏月太子沉静而慈悲的一张脸。
　　这样离尘出世的一位神仙，若能得他眷顾，该有多幸福呢？

　　灏月虔诚地跪在葑山寺佛前，接受住持的剃度。然而刀起发落之间，寺外忽然天光晦暗，响起炸雷般的晴天霹雳。落在地上的碎发迸出银色的光芒，稍瞬即逝，而被剃后的发茬眨眼间又重新长齐，看得众僧目瞪口呆。
　　住持合掌念了句佛，对自己这位弟子叹道：“善哉善哉，一切随缘吧……”

　　对此茶茶一无所知，此刻她正倚在树下剥橘子，纤巧的十指将橘皮灵活地剥成一朵八瓣花，又将橘瓣一片片丢进嘴里。
　　她黝黑的双眼紧盯着葑山寺禅房的一角飞檐，心如擂鼓——灏月太子就在那里面，她若成功，便能完成鱼族百年的梦想了。
　　此时在禅房中独坐的灏月太子，同样对茶茶一无所知——当初橘树下惊鸿一瞥的邂逅，种下了一点妄执，从此让他在小鱼精心中留了影，又泛满了橘子香味的思念。
　　于是这一夜，小鱼精捧着一碟红彤彤的橘子，来找他了。

　　“殿下，这是洞庭山最好最甜的橘子，名叫‘漆碟红’。”茶茶施施然来到灏月太子面前坐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昨夜盛宴上被您打翻的橘酒，就是用这种橘子酿的。”
　　灏月太子双目低垂，没有理会她，仅仅用心语警告：“孽障，退下。”
　　茶茶没有动弹，依旧跪在他座前咪咪笑着。
　　灏月太子不再出声，任凭茶茶在一片橘香中自言自语，只是心如古井，不生一丝波澜。

　　鸡鸣之时，葑山寺的钟声响起，寺院里开始有僧人走动起来。小鱼精无可奈何地离开，萦绕在灏月太子身边的一夜迷障，终于烟消云散。
　　如此一夜、两夜、三夜……日子从秋入冬，逐渐寒冷起来。
　　每一夜小鱼精照旧前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说话声越来越凄楚、低迷。
　　“殿下，天越来越冷啦……”第一百个夜晚，茶茶抱着双腿，眯着眼将脑袋埋在膝盖间，懒懒地呢喃，“洞庭山所有橘树的叶子……都已经落尽了，这是今年我能摘到的最后一盘‘漆碟红’啦，您真的不肯尝一尝？”
　　灏月太子依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回应。
　　“洞庭山的橘子都摘光啦，过了今夜，只怕我也不能来了……”茶茶说到这里不免灰心起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困倦地合上眼，忍不住在初冬的寒夜里打了一个小盹。

　　止静后的葑山寺无比安谧，就在茶茶睡熟之后，灏月低垂的睫毛微微一颤，终于在她面前睁开双眼，让这只小鱼精再度落入自己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