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水小合

3、三 秋酿熟

　　天降甘霖让水族一片欢腾，然而谁也不知茶茶去了哪里……

　　天亮后灏月寂寞地站在佛殿前，哪怕眼前香客如织，心底的一个角落却是空落落的。
　　雨后的山寺空气清新，就在灏月失神之际，一丝橘香却蓦然飘入他鼻中，让他猛然一惊，随后立刻抬头寻找那道金色的身影。
　　这个味道，是只属于茶茶的。
　　然而四下里根本没有灏月牵挂的那条小鱼，眼前只有一位信女含羞而过，在抬头偷看灏月时，耳畔微晃的明珠闪闪发亮。

　　灏月心中一动，立刻伸手摘下信女耳上的坠子，唐突的举动引来众人一片惊呼。四周的斥责声灏月充耳不闻，他只是我行我素地将珍珠送到鼻端，轻轻一嗅，随即大惊。
　　这珍珠，分明是茶茶的眼泪。
　　连日来困扰他的迷局不言自明，她不来，不是因为厌倦也不是因为生气！
　　为什么自己如此糊涂，甘愿画地为牢自寻烦恼，也不愿动用法力去寻找她呢？
　　阵阵刺痛自内心深处传来，仿佛一方封闭的天地遽然坍缩，疼得灏月无法呼吸。

　　茶茶是在摘枇杷时落难的。
　　那天她被灏月的禁锢术所缚，不能变成人身，只好游到一处临水的枇杷树下，一次次地奋力跳起，用尾巴去抽打低垂的果枝。
　　金黄色的枇杷一个一个掉进水里，而她摘枇杷的声音也引来了附近的顽童。水边人家的孩子，最善凫水捕鱼，就在茶茶全神贯注摘果子的时候，冷不防一张渔网向她袭来，竟猛地一下将她捞出了水面。
　　茶茶大惊，拼命挣扎，却因为被灏月的咒语限制，根本无法脱身。
　　她就这样被几个孩子抱回了家。

　　渔家的妇人看见自己的孩子捉到了大鱼，高兴坏了，赶紧打来一盆水，将茶茶养在了一只木盆里。茶茶只能无可奈何地在木盆里打转，不知该如何逃出凡人的手心。
　　她是鱼族的公主，可是鱼族都在为缺水心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公主已经被人捉走了。
　　心慌意乱地捱到黄昏，炊饭的妇人烧熟了开水，这时捕鱼的丈夫也回来了，一双有力的手捉住了茶茶，将她整个从盆里捞出来，啪的一声按在砧板上，准备提刀宰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茶茶大惊失色之际，施加在她身上的禁咒忽然消失。茶茶立刻变成了人身，扑跌在地上，恐惧地回过头望着渔夫。
　　“是鲛人！是鲛人！”渔夫兴奋地大喊。关于鲛人的古老传说，一直在渔民之间口口相传，怎样捉住鲛人拿他们发财，渔夫是耳熟能详的。

　　他飞快地操起刀子，将茶茶金色的罗裙划开、撕碎，茶茶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只能蜷缩在厨房角落里保护自己。眼泪因为惊惧滑出眼眶，又一滴滴地滚落在满地的尘灰里，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明珠。
　　渔夫的妻子有些害怕地凑上前，看着赤身裸体的茶茶，惊疑不定地问丈夫：“你在干什么呢？”
　　“让她哭！她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只要让她不停地哭，我们就能发大财了！”渔夫兴奋地回答，又顺手拿起地上的笤帚，劈头盖脸地朝茶茶打来，“她的裙子是鱼鳞变的，被我撕掉，她就没法变成鱼逃走了！”
　　粗重的笤帚抽在茶茶背上，痛得她眼泪直流，一时满地的明珠熠熠生辉，贪婪的渔夫却并不满足，还在变着法子地折磨茶茶。
　　到最后还是孩子们先被吓哭了，渔妇这才伸手抢过笤帚，劝阻丈夫：“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一下就把她打死了。”
　　凶神恶煞的渔夫这才作罢，只命渔妇看住茶茶，自己则弯下腰在地上捡起珠子来。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渔夫凭着数不清的明珠发了大财。茶茶眼泪变成的珍珠，却从一开始的白色渐渐地染上一层粉色，最后那粉色越来越深，竟是混进了茶茶的血。
　　灏月凭着珍珠上淡淡的橘香找到茶茶的时候，就看见她赤身裸体地蜷在一只铁笼子里，而身下布满了荆棘。因为疼痛落下的眼泪滴在荆棘之间，凝成一粒粒昂贵的明珠。
　　瞬间彻骨剧痛撕裂了灏月的心，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多年修为全在这一刻断送，红莲业火熊熊燃烧，肝胆俱裂之下，杀心陡生。
　　铁笼在摧枯拉朽的法力下节节断裂，灏月将蜷成一团的茶茶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带着她飞上云霄。
　　“茶茶……”他第一次对着茶茶的耳朵念她的名字，声音却是那样惊慌、脆弱。

　　清凉的云雾抚慰着遍体鳞伤的茶茶，缓解了她伤口上火烧一般的疼痛，可她却还是虚弱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口齿含混地嗫嚅：“陛下……再不下雨……太湖的水要干啦……”
　　灏月只能紧紧抱着她，含着眼泪低声回答：“别怕，我正在施雨呢，不信你睁开眼看一看……”
　　茶茶睁不开眼睛，却怀着对灏月全然的信任，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太湖上空电闪雷鸣，滂沱大雨让洞庭山上积雨成洪，洪水从山坳里泻下来，冲垮了一户刚刚发财的渔家新盖的大宅。
　　但看那雪白的电光之间，一条白龙在乌云中翻腾，脊背上银白色的龙鳞闪闪发光，却被白龙用后爪一片片地抓下来，雪片一般落在茶茶的身上。
　　歹毒的渔夫毁了茶茶的鳞衣，灏月拿自己的龙鳞还给她，没有一丝犹豫。
　　银白色的龙鳞很快覆满了茶茶全身，往她的身体里注入了滚烫的元气，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变回自己的原形，在灏月怀中化成了一只银白色的鲤鱼。

　　茶茶在云雨之间睁开双眼，望着正在布雨的白龙，嘴角扬起微笑。
　　陛下终于原谅她，肯为太湖施雨了，真好啊……
　　从今往后，她的陛下，一定会是这太湖最好的龙王。
　　一夜的大雨，让恢复了元气的太湖波光粼粼、生机盎然。碧绿的芦苇挺直了腰杆儿，在风中沙沙作响，水鸟在浮萍间欢快地扎着猛子，吓得小鱼小虾们四散逃生。当然最开心的还要数水底的臣民，大家都在庆贺龙王的回归，期待着以后风调雨顺的好日子。

　　水岸边七色的虹光里，茶茶低着头站在灏月面前，正准备对他下跪谢恩。灏月立刻将她一把扶住，满心惭愧地凝视着她，不知该如何道出心底的愧疚。
　　“陛下，谢谢您。”茶茶低语，看着灏月洁净的双手，却自惭形秽地从他掌心挣脱。
　　“对不起，其实我……”灏月欲言又止，面对泫然欲泣却又一脸笑意的茶茶，一刹那心中涌起千头万绪，却牵不起最重要的那一根情丝。
　　他想，其实他是喜欢她的——早在最初的惊鸿一瞥，他看见她笨手笨脚地爬上岸，张嘴去咬枝头清香的橘子时，这只小鱼就已经悄然游进了他的心池。

　　灏月执拗地再次伸出手去，捉住了茶茶冰凉的双手，想将她挽留在自己身边。不料掌心却蓦然一凉，他微微讶异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掌心里滚动着两粒剔透的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
　　茶茶缓缓后退，直到膝盖已经浸在了水里，才抬起头望了灏月最后一眼：“陛下，谢谢您。”
　　他不但宽容了太湖水族、宽容了她，还将她从渔夫手中救出来，慷慨地赠她一身龙鳞呢——能得到陛下如此的善待，她这一生，都已经心满意足了。茶茶怀着对灏月满满的敬重，决定前往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独自去舔舐这一身羞于见人的伤口。
　　她转身背对灏月，不过短短一瞬，她的身体便在白光里变成了一只银亮的鲤鱼，透明的背鳍在虹光下闪动着七彩的颜色，鱼尾一摆，撇开波浪杳杳而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后来，每年洞庭山秋橘成熟的时候，灏月都会摘下一盘最香甜的橘子，独自坐在树下等待着茶茶回来。
　　他用法力就能知道她安好，也能知道她如今身在何方，可是在他心中总有一个念头，觉得这一咬开就清甜四溢的橘子，一定会在某个秋天牵动一只游鱼的乡思，让那道泛着橘香的轻倩身影，回来。
　　如此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他都没有再等到心中的那条小鱼。
　　直到百年之后，鱼族的橘酒再一次酿熟，大宴上向龙王献酒的公主娇美动人，巧笑倩兮，却终究不是灏月牵挂的容颜。

　　他拿起酒爵，在饮下杯中泛着橘香的酒液前，无奈而仁慈地微笑着，吩咐满颊红晕的公主：“献酒之后，就退下吧。”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澎湃的黄河水中，一只银色的鲤鱼凌波高高跃起，在月下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翻过了巍峨的龙门山。
　　一刹那天际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龙吟，一条白色的长龙冲入九霄。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雷便化龙。
　　鱼族百年的梦想。
　　还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