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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苓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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珺王崇钰回都之前,徽功帝下诏,赐下百金及多名宫中女官和美官,一起相帮府内诸事的整治打理,等待珺王还朝。
不消说,郡王府中自然是风风火火地四处整理起来,其中最忙的怕要是珺王母妃从前身边的贴身宫女、如今王府内真正的管事苓娘了,就连王府总管办事也总是要来请示她的意思。
苓娘本来是朝中一稍有些权的官儿的远方亲戚,那官儿说尽好话、打点无数才让她进宫当了个宫女。梁朝的宫女虽然也是不比秀女们尊贵,但若是姿容妙丽、性情得皇帝赏识,要飞上枝头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本朝皇室对外戚干政忌惮非常,若是无甚大背景的妙人儿反而更有可能居上高位。就连如今后宫之内的一把手——孝佑敬德太皇太后当初也只是先帝母妃身边的一个小宫人而已。
总之,十六岁的苓娘倒是顺利地进了宫,她姿容不错,诗词书画都识一些,性情温柔而且聪敏,只要再有个机会,翻身的几率也是不小。不过巧的很,本来恩泽后宫内眷均衡得很的梁钦宗这之后不久便遇上了他这一生唯一专情的女人——珺王崇钰的生母亲苏氏,日日宠爱,眼里再容不下第二个女人。虽然日后被太后避见三次,责怪他专宠,他才收敛一些,也偶尔去去其他几个妃子、昭容、婉容之处,但是其他低级的妃嫔和想飞上枝头的宫女则是根本不看一眼,苓娘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而那将她弄进宫中的官儿不就便因为上头贪污受贿的事情曝露,被权门拉去做了替死鬼,至此,苓娘算是既没了后援也无了退路,前途又因梁钦宗的专宠而毫无光明可言,只得日日想着以后每一夜都要在北房所宫女房里的凄凉的阴影里度过,原本十六的韶华似乎瞬间变作了枷锁与酷刑,日日蚕食她的身心。
别的宫女还可以聊谈的进宫前那些青涩羞怯的情事,而苓娘的父亲是个大户人家小姐的教书匠,老是见他的女学生生活优渥、知书达理,生活充满大家小姐的气质雅韵,有些自惭自家虽不是图穷四壁,但却也比不得他女学生家,到后来他却只管像教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让苓娘也自小习字、看书、学刺绣。管束很严,不许她与其他男子多说半句,唯恐女儿在不太殷实的生活境况下学的跟市井间的女儿一般,成天聒噪不已,谈论着哪家儿郎已成俊秀小生、哪家与哪家又结了亲之类的话。更要她努力学的,是他那大家闺秀的女学生所有的矜持:平日里必定深居简出;抹胸样式的衣裳不管在多热的夏季也不得配以宽大的开襟罗衣;但凡庙会赏花,放灯上香之类要出门的活动,面上必得罩以白纱丝巾;即便他们家中厅堂颇小并无大户人家的后室,若是男性亲戚来了,就是只有到下仆的小屋内,也要避而不见。所以,苓娘十六韶华,没有与任何除父亲外的男子有过多于一日间的相处,更别提情爱之事。
每每想到如此,便是更加伤怀,常常整晚间无声地流泪,直把枕头染湿一片,才能在浑噩中入睡,不然必得难过地一睁眼到天明。
苓娘的青春就像秋季宫中的鸳渠里落满了整个水面的金色梧桐叶,灿烂的一片,却无人注意,只是随着流水渐往宫外,一层层地萎靡、腐烂直至消亡,才惊觉早已走向迟暮。
然而,上天到底还是看不过去放着这样一个无辜被误的少女。梁钦宗宠爱苏氏,不过一年过半,苏氏便从才人升到贵妃,期间眼红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怨恨者自然也不少。当时便有自梁钦宗为皇子时便服侍他,与他相濡以沫十数年费劲心机才得以上位的于贤妃,本有望登上后位,却因苏氏获宠被冷落,心有不甘,便派人偷偷在苏氏调养身子的汤药里下了毒,不想那丫头做事颇不严密,让苓娘发觉。
那时,宫中最要资历的便是于贤妃,虽然失了宠,但若贸然去外头说,皇帝免不了念着旧情睁只眼闭只眼,于贤妃倒不了,有的受的便跑不了是那告密之人。苓娘那是十八芳华,与各宫娘娘都不熟悉,只是个北房所的普通宫女,她那时倒没想那许多,与一个上汀阙宫去传膳的宫女调了班,进了苏贵妃的宫中。
她一进宫中便见那下了毒的药汤在苏贵妃铺满貂皮的榻子旁边的五彩琉璃几搁着,那苏贵妃端真是绝美的女子,苓娘一阵怔然,待看到她将要去拿那汤药,顿时明白过来,几个箭步冲上前凭着身子撞上她手中的瓷碗,那瓷碗便倒扣在地上铺着的吉祥如意云纹绒毯上,湿了一大片。
旁边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抓住她呵斥:“大胆宫女!胆敢对贵妃娘子不利!”
苓娘被后头好几个人按压着跪在地上,也没有言语。听完那宫人的呵斥,只是抬起了清明的眼眸,去看仍然卧于榻上的苏贵妃。
苏贵妃美艳的脸上有一双细长的内双丹凤眼,眸子里朦朦然一片,似乎随时可见泪水,是宫中出了名的“泪眼”,说是就算女人看她一眼,也会忍不住地怜惜这样的女子。此刻那双目中还是柔和的,只是扫视了苓娘几眼,最后定在她清明的眸中,眼中突有一线精光闪过。她看向按压苓娘的几人,示意她们松手,又让一干人等退下,这才懒懒地起身,目露精炼:“是谁?”
苓娘抬眼看她,见她狠厉地盯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浑身一个哆嗦。苏贵妃没有听见回答,脸抬起来,就以那看瓷片的眼神看着苓娘,苓娘仿佛噩梦里醒来,背上渗出细密的汗,勉强看着苏贵妃的双眼答道:“是、是贤妃娘子。”
苏贵妃听了,又盯了苓娘半响,才收起那锋利的目光,又还原了迷人的泪眸,她柔和了声线:“你,把碗收拾了。”
苓娘回过神来,忙低下头,不顾赤着手,便慌忙去拾那些碎瓷片,眼睛只往下看,再也不敢抬头。苏贵妃看她拾起碎片放到自个的下裙上,连手上被割出血来也不停一刻地捡着,等她拾好以后捧着碎片往外走,又突然出声道:“你把外面的宫女唤进来,明日再来一趟我宫里,那碗打翻的汤药,从来就不存在过,懂么?”
苓娘脊背上爬起一阵寒意,转身跪了后,再离开,苏贵妃的话不过是要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那些碎片,她偷偷在汀阙宫的角落里待到晚间才挑了少人走的路回北房所,在宫女房后头的一棵榕树下将那些碎瓷片埋起来,这才算松口气瘫软在树下,她看着自己被那些碎瓷片割伤的手,伤口处都是干涸的血迹斑斑,这才后怕起来。
翌日她照吩咐去了汀阙宫,意外地被拔为苏贵妃的贴身宫女。这个消息顿时让北房所一堆宫女砸了锅,直说苓娘的好命,但当苓娘从那下毒宫女自缢的屋子里走出迎向那赭红的夕阳时,她只觉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再没有什么剩下。
事情直到苏贵妃的孩子、梁钦宗第十二子莫崇钰出生后才开始有了转变。珺王出生后,深得梁钦宗疼爱,苏贵妃离不了孩子,便养在身边。
当年纪二十、心却过早苍老的苓娘看到新生的莫崇钰嫩嫩白净的小脸,心中突然涌出无限热流,这个孩子,开始成为了她早逝青春的唯一慰藉。而随着莫崇钰长大,也开始黏苓娘,才三四岁的男孩,遇到难事,第一声唤的竟是苓娘,然后才是母亲。这一点曾让苏贵妃笑着啐他不知道生母是谁,苓娘是当即跪下请罪说十二大王小,还不晓事,心中却满是欢欣与快乐,以后也更宠爱莫崇钰:他生病,她整夜整夜陪着他,不叫他孤单一人;他捣蛋爬树,她在下面跟着他打转,一刻不停地盯着;他逃学堂被训,她准备很多他最爱的食物安慰他,渐渐地,苓娘的生活里只有莫崇钰,她留着他的婴儿衫、他的肚兜和他从小到大的衣衫,像是他真正的母亲一般对着它们傻傻地笑,一遍遍折叠,再放回箱底。
但是珺王毕竟是珺王,他的世界绝对不会停留在只有她的范围大小。
他跟其他的皇子姐妹玩耍的时间渐渐长了,他跟着太傅学习的时间渐渐长了,他渐渐想要更广阔的空间练习骑射,他渐渐开始调笑美貌的宫女,他渐渐地想出了这皇城去闯荡……
而她不过是他孩童时带他的宫女而已,等他年轻,她早已暮去。她一次次次攥紧了自己的手,几乎要让指甲嵌进肉里,只因为他的目光在别人的身上逡巡,但是他也有保留给她的时间,佳节之时,中秋、重阳、春节…他都会替她准备礼物,也会来看她,唤她“苓娘”,和她撒娇闹腾,就像他还是多年前一哭就躲进她怀里的小孩。每每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像一般妇人等待丈夫一般,打扮一番,心中急切焦虑地等他。
他之于她,是慰藉,是光明,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