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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苍枝新绿 ...

  •   自从亲手栽下古梅,江寻便如同得了稀世珍宝,日日悉心照料,从不假手他人。
      那梅花也不负所望,即便经了这样一番摧残,依然赶在二月初鼓起几个嫩绿的小芽包,继而抽枝发叶、繁盛起来。
      还记得那日将制了一半的盆景带回家,当即便叫仆从砸碎了令人生厌的白瓷盆,把残损的树根释放出来。
      大丫鬟苇舟比江寻年长几岁,见他抚摸着树根的断面泫然欲泣,连忙提议道:“少爷,你不喜欢花盆,那咱们在院子里寻个宽敞的地方,把这树种下去可好?”
      江寻便选了院里西北角临着书斋窗下那块地,足够宽敞,坐北朝南,前头也没有遮挡。他心心念念皆是盼它长成大树,便能荫蔽窗前,坐在室内读书时也能闻到花香。
      这样一想,后头的日子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希望。

      转眼五年过去,梅花抽枝疯长,江寻也抽条般长高了许多。他爹江仲原又纳了三房小妾,添了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五年前六郎江寻还是堂兄弟里最小的,现在都有了十一郎。
      江寻进家塾已有四年,跟兄长们一同学习四书五经。每日鸡鸣便起,坐在院中梅树旁晨诵。卯时用过朝食,便去学堂听先生讲课。
      家塾的先生都是江老太爷亲自挑选的科考名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忙着在官场打拼,疏忽了对儿子们的管教。四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的,他便把希望寄托于孙辈。辟家塾、延名师,还在苏州城中广招伴读学子。凡是勤学上进、符合年纪的小童,不看出身门第,若是老太爷亲自相看过觉得满意,便准他们入学。
      其实五年前江寻对李越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他叫“礼乐”,人如其名,是个无趣的小古板。所以这日在家塾再次见到他,也没觉得太奇怪。想来五年过去,李越的父亲终于攀上了江仲原,把儿子举荐来江家做伴读。李越又是认真严肃的性子,祖父肯定喜欢。
      先生把李越安排在江寻旁边的座位,又道:“六郎平日最是跳脱,当养恒心、培定性,须知静水方能流深。”
      江寻撇撇嘴,“哦”了一声。听五兄在后面咳嗽,想起祖父还在窗外看着,连忙端正道:“小子受教。”
      先生讲了约莫一刻钟,江五郎忽然又咳嗽一声。江家兄弟们齐齐松了口气:祖父终于走了。
      江寻松弛下来,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春困秋乏夏打盹,冬日要冬眠。日日早起实在倦得厉害,他架起书本挡住自己,正想偷偷睡一会儿,余光瞥见李越坐得脊背笔直,神态举止一丝不苟,江寻只觉得好笑。
      事实上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们堂兄弟六个,还有七八个别家的官宦子弟,剩下的十余个伴读都是这般认真刻苦。
      可祖父找这些孩子来做什么呢?刺激他们兄弟勤奋读书吗?江寻想,他又不愿意考科举,整天背这些大道理多没意思,还不如找家里的花匠学学怎么种树。说来上次偷偷溜进父亲书房里找到了册《群芳谱》,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去借阅一番;还有那《山海经》上的奇花异草,什么扶桑若木,通天建木,倘若此生能有机会一睹真容……
      “六郎。”
      江寻正神游天外,忽然被先生点名:“孟子离娄章。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
      这是要他接下一句。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个简单。
      “师旷之聪?”
      “不以六律……呃……”
      “不能正五音。”李越小声提示他。
      江寻意外地瞥他一眼,李越被他看得面色涨红。
      江寻这才缓缓答道:“不能正五音。”
      “你背熟了这些道理,也应当付之行动。今日又是这般分神,回去将这两句抄一百遍。”
      “好。”江寻无所谓地点点头。
      反正他是不会亲自抄的,这堂上十几个寒门学子,哪个不是抢着帮他抄?先生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江寻继续我行我素,该睡便睡,想神游便神游。他知道先生只是象征性罚一罚他,也不会向祖父告状。告状便是教导不力,是当先生的无能,若他还想吃江府西席这碗饭,便知道该怎么做。
      终于熬到散堂。
      江寻跟五兄年纪相仿,平时无话不谈。这会便收拾了书箱结伴回后院。
      “新来的那个叫什么,李越?他认识你?”
      “喔,好多年了。小时候跟我爹去赏梅的时候见过。”
      “有点意思的,跟那些呆瓜不太一样。”
      “怎么说?”江寻来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六弟,你说说看,我们学堂里有几种学生?”
      江寻想了想,道:“也就两种吧。我们这种,和呆瓜那种。”
      “不对不对,我们分好多种,呆瓜也分好多种。”江五郎笑得狡猾,“你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动不动就神游天外,也从来不好好看人。我跟你就不一样,你五兄我,看人可准了。”
      江寻便道:“那你倒是说说,呆瓜分为几种?”
      “一种是真的想考科举的,每日拼了命埋头读书,谁都不理。一种是想攀附你我的,又不想做的太过直接,比如那些变着法儿替你抄书的。”
      江寻笑出了声:“今日那个叫王勉的,居然在散堂前就抄完了。以前他们还回去抄,现在都敢在先生眼皮子底下这般了。”
      “还不是抢着在你面前表现?”江五郎掏出一把折扇,“唰”地甩开,又道,“还有一种。便是今天新来的那个。你品品这个名字。李越,礼乐。”
      “喔,一听便是个呆瓜。”
      江五郎神秘道:“但他又要‘越’了‘礼乐’。”
      江寻不屑:“你净会故弄玄虚。管他呢,都说了是呆瓜,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行了行了,你要去二叔那里吗?不去的话来我院子里,看我昨天新买的‘常胜将军’①!”
      “真的!快带我去!”
      ……

      次日不必晨诵,江寻依旧起了个大早,因为有他唯一喜欢的课程——画。江老太爷希望子孙读书考科举,又想他们通晓琴棋书画、面面俱到。除了书法每日都要练,乐、画、棋等课程每旬排一节。
      父亲江仲原是个远近闻名的风流才子,江寻自小受他熏陶,虽读书读的稀碎,画技却是一绝。
      授课的顾老先生十分风趣幽默,讲授画技之余还给他们讲些山川地理、草木鸟兽,江寻每每听得入迷。
      还有一点他喜欢的便是:不用跟呆瓜们一同上课了。寒门学子买不起上好的宣纸和颜彩,也不及贵胄们自小积攒的底蕴。再说科举又不考这些,学来做什么呢——有时间不如多背几遍经义,写几篇制艺②。于是每到旬末,伴读们都不来上学,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往日旬末总是江寻到得最早,今天推门进去,却见李越正在默默背书。
      江寻立在门口顿了一下,想起他昨日才来,还不懂这不成文的规定。
      李越朝他腼腆地笑了笑:“六少爷。”
      江寻“嗯”了声,罕见犹豫了一下。
      说来这李越除了胆小些害羞些,也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呆瓜。罢了,看在小时候一起探险的份上。
      “今日学画,过了晌午学琴。”江寻直截了当,又指了指几个寒门学子的位置,“他们都不来。”
      李越闻言愣住。
      却见江寻已经解下背后画匣,在案上铺开毛毡和洁白的生宣,又从抽屉里取来两方黑檀木镇纸。
      江寻回头看了他一眼。李越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红得要滴下血来,连忙低头收拾书本。
      可惜还没收完,顾先生已经到了。
      “呦,有新面孔?叫什么名字?”
      “李……李越。”
      “好,快去坐下吧。”
      李越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顾先生已经走到了江寻身边,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今日画梅。”
      江寻听到“梅”,眼睛一亮,连忙道:“先生可有范本?”
      “有。但先看你们画。小阿寻看上去‘胸有成梅’?”
      江寻笑道:“请先生拭目以待吧。”说罢便开始润笔研墨。
      江家兄弟和官宦子弟们陆续进了学堂。每人进门都奇怪地看李越一眼,目光或是鄙夷或是怜悯,还有人嗤笑出声。
      李越尴尬低头,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窘迫地抓着手中书匣,似是想立刻夺门而出,却又好像想要坐下来。
      江寻淡淡瞥了他一眼。方才的提醒已是仁至义尽,这么长时间还不走,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走了。于是不再理会他,专注构思自己的画作。
      江寻凝神作画时可以摒除外界一切干扰。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他已率先完成。
      搁笔活动了下肩膀,扭头看到李越正在埋头作画。想来是顾先生借了他画具。
      感觉到江寻看过来,李越连忙侧了侧身子,把画纸挡得更严实了
      江寻懒得理他,见顾先生在堂中巡视,便举手请他来看。
      顾先生看完却但笑不语。又巡视一遍后,叫大家停笔。
      “诸位都是见过梅的,也见过旁人画梅。之所以不给范本,便是要叫诸位知晓,梅之品类繁多、姿态多变,技法也无定数。先自行交流一刻钟,看看他人画的。”
      李越离得最近,江寻偏头便可以看到。
      他只用了宣纸的一角,画了一尺见方的白描,是画谱上的基础图样。可他笔力控制不好,不仅线条粗细不均,还洇得俱是不规则的墨点。又被手上的汗打湿,变成皱巴巴一团墨迹。
      江寻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转头去看兄长们的画。除李越外,众人无一不是挥毫泼墨,不管形态如何,画的都叫一个酣畅淋漓。老干屈曲苍古,飞白潇洒有力;新枝发而挺劲,尽显勃勃生机。用色也十分大胆,红梅艳丽如血,粉梅清雅娇嫩,白梅出尘脱俗——还有五兄画的蓝梅最是离谱,却也有种冷艳睥睨的风韵。
      江寻看过一圈,心中有了些成算,却觉得还是自己画的最好。
      众人交流后,也都齐齐聚来江寻案前。
      “六弟画的这是……”
      “旁人无一不是墨枝配花,唯有阿寻与众不同。”
      江五郎也道:“这间屋子里,就属我们六弟的画最具灵气。”
      但见纸上一截焦枯断茬,参差狼藉、触目惊心,却有侧枝舒展,发而冲天。叶色从深青到新翠不等,层层簇拥——正是夏始春余、繁盛之初。
      不知何时顾先生走来身侧,静静驻足,忽而问道:“旁人皆以花入画,六郎为何独取梅叶?”
      “梅叶可常相见,花开则多不过两旬。人皆以花为美,不过以稀为贵尔。”江寻朗声道,“梅花梅叶本是同根生,又何必分个高低贵贱?”
      顾先生抚须而笑,又问:“梅为花中君子,其枝为傲骨。世人画梅最重枝姿,皆云‘宜萧宜疏’。观汝同窗所作,盖如是哉。六郎所画之梅,枝繁叶密,不见分毫君子之风,何也?”
      江寻思索片刻,道:“君子便是所谓‘孤影棱棱,暗香楚楚’③么?我却以为不然。”
      “哦?”
      “此乃修芟之姿,非天然之梅。梅若为君子,则其性一也。岂其唯有修芟方为君子,枝繁叶茂非君子哉?”
      顾先生朗声大笑。
      同窗纷纷赞叹:“六郎这番见解果真脱俗!”
      江寻也暗自得意,抬头时瞥见李越悄悄裁下自己画过的宣纸一角,低着头缩去了人群后。江寻微微皱了皱眉,也不甚在意。
      又听江五郎趁机提议:“不如请先生为六弟这画题个字吧!”
      顾先生点头,思索片刻后下笔:
      苍枝繁新绿,枯木终逢春。
      寻真得自在,笑他君子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苍枝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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