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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泉霞之间 ...

  •   那年苏州府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还没出正月,早梅竞相绽放。七里山塘只淡淡搽了些浮粉,便焕然如同仙境,引得游人纷至沓来——年味的余韵还未散去,又添了新热闹,将本就狭窄的水巷堵得拥挤不堪。
      名士和贵胄自然不愿去河里下饺子。若向他们问起赏梅的最佳去处,定会推荐白云山①脚下的“泉霞草堂”②。
      这园子的主人名唤刘青山,曾是苏州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四岁便考上秀才、弱冠之年又中了举,只可惜后来春闱屡试不第,蹉跎到不惑之年,竟是大彻大悟——一声不吭跑到山里当隐士去了。
      泉出白云、甘甜清冽,合酿酒烹茶。梅发幽谷、蔚然如霞,宜吟雪弄月。刘青山书画俱佳,尤精园林营造,择这泉霞之间置地为园、整日逍遥山水,好不惹人羡艳。今年梅花盛绽之时,他广邀文友前来赏梅——这等风雅之事,举城墨客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园子虽在郊野,往来交通却也便利。
      江寻随父亲乘马车出阊门,西行小半个时辰便到山下。正如父亲所讲,郊野之园讲究的是个“往来自如”,所谓“远一分嫌山林寂寞,近一分嫌市井喧嚣”③,最适合名流文士雅集于此。或煮酒叙茶、论诗作画,或游园赏梅、畅叙幽情。
      可江寻只是个五岁的孩童,哪里懂这些风雅之事。
      甫进园子游赏片刻,便失了兴致。他只觉被父亲骗了,什么“早春时节最美的园子”“赏梅最佳的去处”——不过种了百十株歪七扭八的梅,开着星星点点孤零零的瘦花,有甚么好看的!哪里比得上山塘半分热闹!竟还有一群人围着歪脖子树大白天拼酒,真是莫名其妙!
      想跟父亲说一声早些回家去,却见他被好些个叔叔伯伯拉着推杯换盏,喝得那叫一个“逸兴遄飞” ④,还当堂吟起诗来:

      “欲挽浮香追月影,犹怜遥雪漱云台。”⑤

      一韵既出,席间静了片刻,便听有人道:“江兄这是转性了?此句咏梅作得精妙啊!”
      另一人却笑道:“谁还不知道他‘风流才子’江仲原!各位且听着,我赌三碗酒,他作的绝不是什么正经诗文!”
      江仲原笑而不答,下句果然画风一转:

      “最爱盆中三两枝,绰约只为一人开。”

      便听嘘声一片。方才那人道:“我就说嘛,这人满脑子尽是寻欢作乐!说说罢,什么‘浮香’‘遥雪’,又是哪家名花?你何时又得了新欢?”
      又一人道:“江兄这后一句我可不赞同。三两枝哪里够看?若是把‘浮香’‘遥雪’皆收入院中,岂不美哉?”
      “哈哈哈,江兄莫不是怕家中的‘三两枝’知道了会生气?”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人笑道,“吃野味才有野趣!收入园中制成盆景,美则美已,看久了却实在呆板……”

      父亲与众才子品酒鉴诗,正是兴致高涨,无人理睬江寻一介小童。
      江寻三岁开蒙识字,背了不少诗词,此刻却听得一知半解、满头雾水。什么家里的花外面的花?自己家中明明没有梅花,不然谁要来这儿赏梅?父亲莫不是喝多了说醉话?
      他插不上话,既觉失落又觉无趣,只一个人低头吃吃喝喝。闷闷想道:这便是我向往已久的“雅集”么?这就是所谓“宴酣之乐”?唉,缠着父亲来这里,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江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吃饱了便东张西望。
      这才发现末席竟有个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穿着身不起眼的青袍,安安静静立在株梅树下,不知站了多久。
      他远远望过去,那孩子也正巧抬起了头,二人对上视线,俱是一愣。
      江寻眼睛亮起来,跟父亲的长随讲了句:“我去找那个哥哥顽。”
      他兴奋地小跑过去,却见那小哥哥面色紧张,局促地退了几步,整个人都躲进了树干后。江寻疾步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抓到你啦!”
      “江……少爷。”
      这小哥哥瞧着生的浓眉大眼,却十分腼腆害羞,总想躲到树后去,还不如自家的姐妹胆子大。
      “我叫江寻,别喊我少爷。你叫什么?”
      他小声道:“……李越。”
      “礼乐。”江寻点点头,“这名字起得真是一本正经。”
      江寻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很是新奇,越是瑟缩就越是要把他拽出来:“你陪我去园子里顽!”
      “可是……”
      “嗯?你去不去!”
      李越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好”。
      于是趁众人不备偷偷溜出筵席,循着溪涧溯流而上,向园子深处走去。
      溪石蜿蜒,回廊曲折,花木丛深。江寻终于寻到适合他的乐子,拉着新朋友玩起了“探险”游戏,还十分注意回避往来仆从,躲躲藏藏不亦乐乎。
      眼见越走越远,周边寂静无人,李越似是有些害怕,一路上总是微微颤抖。他终于忍不住恳求道:“江少爷,我们回去吧,若大人们发现你不见了,怕是会担忧——”
      “你怕什么!”江寻正在兴头上,不满道:“说了别喊我少爷!”
      李越无奈,只得跟着他继续“探险”。
      两个小孩不知走了多久,穿过道道游廊,忽然听到一墙之隔有人声传来。
      “……此桩可是百年的深山老梅!制成盆景好生修剪,必是世间绝品……”
      “可是师父,树干都断成这样了,只能长些偏枝。”
      “你懂什么。你看这树干应当是被雷劈过,断茬枯槁却不腐,意态潇洒如泼墨,形态难得!颜色更是难得!好一株‘焦梅’!”
      “……不错,就是这样……这枝要剪掉,太正了,不好看……”
      “这枝再压下来些……拿麻丝捆起来……”
      “……根太多了,杂根全部锯掉……一点也别留。”
      “……”
      江寻拉着李越踮起脚,透过墙上漏窗窥去,只见两名花匠一老一少,正合力摆弄一株光秃秃的矮树。
      江寻的目光立刻被它吸引。
      树的主干有成人大腿粗,却只剩了一尺高——像是被山间坠下的巨石砸断,留下犬牙般狰狞的破裂茬口,又被雷火烧得焦黑。可这树却没死,又在断口附近展出许多侧枝。老花匠便拿剪刀将那些零碎的乱枝尽数芟去,只留下几截短小的枝茬斜斜翘着。
      另一名年轻花匠蹲在地上不知在锯什么,看上去费了好大力气,半晌才站起身来。江寻瞧见树根已被粗暴地齐齐截断,留下碗口大的创面。浅黄的木心暴露出来,被薄薄一层漆黑树皮裹着,像炸糊的春卷翻出柔软的馅料。
      老花匠寻来一只玲珑的白瓷盆,啧啧赞叹:“白瓷墨枝青叶红花!叫那些文人看到了,不知会写出怎样的诗句!”
      于是叫那年轻花匠试着把树塞进去。粗略一看便知不能,于是再锯掉一截树根,数次反复后,终于硬生生挤进了小盆里。
      江寻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心中十分难受,仿佛被锯的不是树根,而是他的脚。那瓷盆就像只鞋子,明明是鞋子不合脚,却偏要把脚趾锯掉——他忽而便领悟了前几日新学的成语“削足适履”是何含义。
      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树好好长着,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断它的手脚、还要给它套上枷锁和镣铐?
      李越拉了拉江寻的衣袖,用气声恳求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江寻冷笑道:“哼,看我去教训他们!”
      “你别——”
      江寻却已甩开他的手,冲出藏身的廊子,大喊一声:“住手!”
      院中两个花匠一惊,停了手中动作。见来人竟是个总角小童,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江寻眼里却只有树,径直跑上前便要把那不合脚的小鞋脱下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
      年轻花匠正要出手阻拦,却被老花匠拉住了。这小童衣裳的面料是上好绸缎,身份定然不凡。今日来赴宴的名士大多非富即贵,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大家族的少爷,怕也不好收场。不如就任他折腾——一介小童,还能把园子拆了不成?
      江寻人小没力气,抱着那树拽也拽不出,搬也搬不动,使尽浑身解数却无能为力。急怒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指着两个花匠边哭边骂:“你们怎能这么坏!”
      老花匠见他哭了,心中不安,便试着问道:“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公子?”
      江寻紧紧抱着花盆,只哭不答。
      还是那年轻花匠眼尖,瞅见他鞋子侧面绣着个同色的篆体“江“字,连忙指给老花匠看。
      苏州城里姓江的人家不少,可门第显赫只有一户——便是那致仕回乡的荣养的大学士江延江阁老家。
      老花匠心里一咯噔,莫说他们两个普通匠人,便是这泉霞草堂的主人刘青山,也不过是个落第举子,哪里惹得起江家?
      老花匠对年轻花匠使了个眼色,忽听廊外众人涌至。
      “在这里!找到小少爷了!”
      江仲原喝得面色通红,气喘吁吁跑进来,看到儿子后终于松了口气:“六郎⑥!你怎么跑来了这里!”
      他身后又进来一人,江寻认出是园主人刘青山刘伯伯。“谁欺负咱们阿寻了?怎么哭成这样!”
      江寻闻言只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哭得更大声了。
      “刘伯伯……他们锯你家的树!他们是坏人!”
      老花匠连忙上前解释:“老爷,小的正按您的吩咐处理前些日子寻来的梅花老桩,江小少爷便来了,叫小人住手。还望诸位老爷明鉴,小人什么都没做啊!”
      “无事,你们先退下。”刘青山闻言摇了摇手中折扇,笑着对江寻道:“小阿寻误会了!这二人是我请来的盆景匠,树也是我让他们锯的,咱们别伤心了!”
      刘青山伸手想把江寻拉起来,却被一掌推开。
      江寻愤怒地瞪着他,忽而又放声大哭:“你让他们锯树,你也是坏人!”
      “六郎,不得无礼!”
      江仲原头痛极了,他这独子向来乖巧、礼数周全,今日怎会如此不懂事。便向刘青山赔礼:“犬子无状,刘兄莫怪。”
      刘青山笑道:“仲原不必如此!六郎小小年纪便懂怜惜草木,这般宅心仁厚,必定是个忠孝良善的孩子!仲原真是好福气啊!”
      “刘兄谬赞。”江仲原闻言略觉宽慰,却见儿子仍紧紧抱着那木桩不肯撒手,无奈道:“还不过来!随为父回家!”
      江寻止了哭声,却不想放手。
      刘青山见状灵机一动,对江寻道:“阿寻,这株梅花盆景,刘伯伯送给你好不好?你把它带回家去,想怎么处置都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泉霞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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