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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心栽花 ...
转眼梅花已经栽下七个年头。江寻从不修剪,也不许任何人修剪,任它长得越发繁茂。
这日旬假,江寻在院里给梅花浇水,忽听五兄匆匆跑来。
“六弟!阿寻!出事了!”
“顾老先生要被辞退了!”江五郎急道,“快跟我去找祖父求情!”
江寻一惊,手中水瓢坠落,打湿了鞋面。他顾不得许多,连忙拉住五兄问道:“怎么回事?”
江五郎拖着他便往外走:“来不及了,边走边说!”
二人赶到祖父所居的“望山堂”时,江寻也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
大堂兄今年十八,上月去考了童生试,结果名落孙山。祖父虽然不悦,但见他伤心失落,也仅是训斥一通,不忍过多为难。谁知前些日子祖父托人誊来大兄考试的答卷,一看之下,竟气得险些晕厥。
“大兄到底在答卷上写了什么?”
“我不敢问。”江五郎低声道,“只怕是什么悖逆之言。而且跟顾先生有关。”
“怎会?”江寻急道,“大兄才不是这样的人,顾先生更不是!”
江五郎摇头:“以大兄的年纪和才学,中举怕是不易,但不可能连一个小小的秀才都考不上。”
“所以是因为大兄写了不当之言?”
“我猜是这样。”
进入院中,竟看到屋门紧闭,几位堂兄在阶下齐刷刷跪了一排。
江寻从未见过这般架势,连忙跟五兄一起在旁侧跪下。
堂内传来祖父中气十足的呵斥:“……四个废物!”
“老大过来看看,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读了这么多年书,圣贤道理没学进半点,塞了一肚子淫词艳曲!”
“还敢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写到考场上,荒唐!简直荒唐!”
“都是你这个当爹的,养那一屋子莺莺燕燕,弄得大房到处乌烟瘴气!好好的孩子,也叫你教成这个德行!”
“……”
屋外兄弟几人忍笑忍得面容抽搐。
江二郎用肩膀撞了下身旁的兄长,揶揄道:“看不出来啊大兄,你平日里好一个斯文君子,到底背着弟弟们偷了多少腥?”
三郎也道:“大兄真乃勇士!小弟甘拜下风!”
大郎却是面色淡淡,并不理会他们。
江寻知道大伯父沉迷酒色,跟大伯母不知吵了多少回。每次五兄跟他提起父母争吵,总是很不高兴。大兄和五兄是同胞兄弟,但江寻觉得,他们两个都不像大伯父这般。
江寻担忧地去看五兄,只见他沉默垂头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想宽慰几句,却听祖父的怒火又烧到了自家老爹头上。
“老二!年近四十也没个正形!整天与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带得六郎也学着不守规矩!”
江寻突然被点名,呆滞了一瞬,连忙抬头。
“怎么还跟你有关系?”江五郎疑惑道。
屋内江仲原也问道:“不知六郎做错了何事?”
“你自己看!”
“啪!”
是镇纸敲击桌面的声音,不知祖父把什么东西拍在了案上。
屋外,江二郎对江寻竖起来大拇指:“深藏不露啊六弟!”他小声道,“你这小不点儿居然能写出大逆不道的东西,还把祖父气成这样!”
“我哪有。”江寻急道,“我能写什么?我肯定是冤枉的!”
江大郎忽然道:“……六弟,对不住。”
“啊?”
江寻不信大兄会害他,兄弟几人又是震惊又是疑惑,忽听堂内江仲原道:“六郎向来喜爱草木。这画虽说笔法粗糙了些,想来也无伤大雅?”
“混账!”
“你这当爹的可真是一点都不上心!小小年纪便这般玩物丧志、不思进取,你居然还说无伤大雅?”
江寻暗道一声糟糕。前些日子画梅的那副得意之作放在学堂里,竟被祖父拿到。他老人家最不喜父亲的“名士“做派,看了那画上颇有几分隐逸之思的题词,定会生气,还会迁怒顾先生。
“你再看这个!你的好侄子,居然敢在考卷上写什么‘寻真得自在,何求君子名’?这般儿戏,他把科举当什么?真是荒谬至极!”
“两篇试贴诗。一篇要去逛花楼,一篇要去当隐士!大郎这可真是将你们两个混账的精髓学了个明白!”
屋外,江大郎低声解释:“……我一时忍不住,在考场上化用了那日顾先生给六弟题的诗句。牵连到二叔和六弟,实在抱歉。”
江寻沉默。
“……老二,教他们作画的顾夫子是你举荐的。”祖父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六个都是读书的好苗子,怎能让这等牢骚满腹的乡野愚夫,教得他们一个个不思上进!实在是个误人子弟的毒瘤!你去,亲自将他赶出去!”
江仲原试着辩解:“爹,孩子们平日读书辛苦,学画不过陶冶情操,顾先生虽出身寒微,却是苏州城里最——”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屋内屋外霎时静下来。
“逆子!”
“真是冥顽不灵,不可理喻!”
“老二,你自诩名士,心心念念求个自在。你眼界高得很!你看不上科举,你不屑为官!可你能当风流才子,是因为江家还在,你爹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你们兄弟四人不需科考便能富足一生,可你们的孩儿还能吗?”
“创业难,守业更难。老大好色,老二喜结交,老三整日斗鸡走狗,老四吵着要当和尚!江家这偌大的家业,早晚让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孽子败个干净!”
屋内安静了足有一刻钟。
江寻几个跪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才听祖父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苍老了十余岁:“大郎这孩子是有真才实学的。老夫当然知道他写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俱是反讽。六郎的画也独具一格,灵气天成,确实难得。”
他顿了顿:“可这些孩子一个个心思活络,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便自命不凡,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糊弄夫子,糊弄他们的老子!都觉得科举是俗路,在八股制艺上多下一分功夫便好似委屈了他们!”
“你们四个都觉得江家能安稳一世,全无半点忧患之思。有朝一日老夫不在了,就凭你们几个没出息的东西,如何撑得住江家门庭?如何护得住你们的孩儿?”
“你们这是要为父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啊!”
……
那日后来江寻几个在屋外跪到半夜。祖父大发雷霆,谁都不敢去捋虎须,顾先生最终还是被辞退了。
他离开的时候江寻和兄长们被罚去跪祠堂,没有一个人能去送别。
江老太爷这次被气狠了,一口气削了大房和二房五成的例银。二房人口简单些,江仲原没钱出去交际,便在家中弹琴作画、教幼子习字,倒也自得其乐。听五兄说大房那边吵翻了天,满屋子的姬妾一听要节衣缩食,都不肯给大伯父一个好脸色。
好不容易跪完半月祠堂,祖父又命人修葺了府中东厢几间屋子,叫他们六个适龄读书的少年搬过去同吃同住。不仅停了所有跟科举无关的杂课,还勒令每人每天必须写一篇制艺、一篇策论。
每日作的文章都会呈上祖父面前,兄弟六人不敢怠慢,被迫早起贪黑苦读圣贤经典。祖父还安排他们三日一小考,一旬一大考;凡是大考排名退步的,次旬每日加一篇制艺。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江五郎上次旬考垫底,熬到子时终于写完了今日的课业。他和六弟同住一间,准备熄灯时,回头看到江寻坐在榻上发呆。
“阿寻,你又不用加课业,怎么还不睡?”
江寻回过神来,帮他熄了烛火。
“我真是受够了!再这样熬下去我真要疯了!”江五郎在黑暗中闷声道,“祖父这是揠苗助长,没有用的!”
“唉。我昨日听祖父把大兄叫去训话。说是叫他一直这样学,直到秋闱中举!天啊,下次秋闱可是两年后!他若考不过,那便是三年又三年,何时能出头!”
“六弟,你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江寻轻轻“嗯”了一声。
自从顾先生离开,祖父把他们拘在东厢,江寻已有小半年没能回到自己的院子。几日前刚立冬,想必老梅花已经掉光叶子,像个“君子”了。万一那些仆从懈怠,不认真浇水;又或者万一有人看不惯那窜上天的滑条,偷偷修剪了梅枝……他一想便觉得心疼。
“下月便是祖父的六十五大寿。”江五郎道,“我听大兄他们几个合计着,打算送件像样的寿礼。若能讨得祖父欢心,说不定能给我们多放几天年假。”
江寻便问:“他们想送什么?”
“还没想好罢。祖父看不上俗物,又不喜欢‘新意’和‘巧思’,觉得投机取巧不是正道。真是难办。”江五郎打了个哈欠,“再说我们整日被拘在府里,学堂和厢房两点一线。又去哪里弄什么寿礼。”
江寻轻轻点头,应和道:“祖父喜欢端方的事物。”
兄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渐渐都陷入沉眠。
梦里。
江寻和五兄迷失在巨大的瓷俑阵中。这些瓷俑与成人身量相似,通体洁白无瑕,抬头看去,眼部的位置却是两个黑黢黢的空洞。
身后有怪物在追赶他们,兄弟二人拼命奔逃。
五兄突然对他说:“若是变成瓷人,怪物便不会伤害我们了。”
江寻气喘吁吁,问道:“怎么变?”
“你看。”
二人不知何时已经跑到瓷俑阵的尽头,前方竟是座小山一般的瓷窑。
五兄指着窑壁上的圆形孔洞对他说:“从那里钻进去。”
江寻走到近前:“可这洞口太窄,我们进不去啊!”
“这个好办,砍掉胳膊和腿就可以了。”
话音未落,已经不见了五兄的身影。地上一片血红,四根残肢落在他脚边,而窑洞的出口处则多了一个白瓷俑人,长着五兄的面容,眼眶却是两个空洞。
江寻朝他跑过去,大喊他的名字。那俑人却不理他,径直朝前面的方阵走去,在后排站定,便一动不动了。
世间忽然安静下来,不可名状的恐惧步步逼近。
江寻被不知名的力量推挤着,朝洞口一步步退去。那窑壁上大片喷溅的鲜红,正是方才五兄撕下四肢的所流的血。
江寻浑身发抖。
“不。我不能。”
“我做不到。”
他被石块绊倒在地。
挣扎着想爬起时,天上忽然出现一把巨大的剪刀,向他小腿卡去,而后骤然合拢——咔嚓!
江寻惊坐而起。
全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胸腔。
小腿剧痛。
原来是他半夜踢了被子,腿脚被冻得抽筋。
江寻抹了把脸上冰凉的泪水,咬牙翻身下床站起来。
简单解释一下大哥到底干了什么。
可以类比现代人整活:高考作文让写梦想,你写梦想是睡遍天下美男/美女;公考申论大作文让写基层治理,你写懒得治理,不如回家当隐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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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心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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