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死去的那天》一挽故友顾古今

6、姐姐

　　好苦。江烨捧着那一杯茶，小口地抿着，实在接受不了，就捧着暖手用。
　　穆远看着皱眉的江烨，心里暗自怀疑他白玉京的身份。
　　“不喝给我。”穆远伸手去拿江烨手里的茶杯，把里头的茶倒入自己杯中，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不苦吗？”江烨发自内心地问他。
　　“不苦啊。”穆远有点疑惑江烨的味蕾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探过一部分底细后穆远带着江烨向下走去，克莱因翘着二郎腿，手里抛接着什么玩。
　　那是他自己的生物数据卡，明明是很重要的东西却被他毫不在意地当作玩具在手里随意把玩。穆远走到他旁边，只是白了他一眼便走去工作，江烨则从他身后身手，接住了他抛上来的数据卡。
　　克莱因笑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表，等过了视察时间后起身，领着江烨往外走去，顺带顺走了穆远桌上装甲的备用密码记录本。
　　穆远等克莱因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就走到一处角落的门前，掌纹识别后跨步走了进去。
　　往里走，生物培育仓和形似古生物的标本一一陈列在两侧，显得极为拥挤。可培育仓里的人形尽是克莱因的模样，甚至培育仓与标本记录的生物数据都如出一辙，仿佛它们都出自同一组基因，同一组染色体。
　　但自本底能事变后，他不一样了。
　　辐射冲散了染色体，一切重新开始。
　　智慧或愚笨，激进或保守，乐观或悲观，理想或现实，在那一刻挤在同一“人”的脑中，绚丽的糜烂。
　　穆远终于走到尽头，推开门，与外面的冰冷残酷不同，是温暖，是温馨。
　　他看向床榻，其上躺着名面容憔悴的“老妇”，穆远轻声唤道：“姐姐。”
　　姐姐已经痴傻，只认得弟弟在唤她，面朝他的方向木讷地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有关姐姐的生命数据都被明明白白地写在床侧的记录仪上，穆远在她床边坐下，安静地翻看着，看到处不对的地方，就开口问她：“姐姐的睡眠时间怎么越来越短了？”
　　“睡不着。”
　　“为什么呢？”穆远把语气放缓，像小时候姐姐对他那样温柔地问。
　　“出去玩。”姐姐老了，但骨相美。一面说，一面抱着被子缩起来，若不看她的面貌，还会以为是哪个骨瘦嶙峋的少女大病初愈，正抱膝看着自己的“哥哥”。
　　“外面危险，我们不出去。”穆远伸手摸了摸姐姐的头，悄无声息地从口袋里摸出针管，半哄半逼迫地把针管内的液体推入她体内。
　　姐姐现在几乎靠那药物吊着命，药物作用越来越明显，但时效却越来越短。
　　从一个月注射一次，到一星期注射一次。
　　“药，疼。”姐姐不满地嘟囔着，手上用力，想要把胳膊从弟弟的钳制中抽出来。但病重体弱，怎能逃脱？待药物完全被推入体内，她慢慢昏睡，溺入梦中。
　　松弛的皮肤挂在女人脸上，穆远难得温和，伸手为姐姐打理头发，让她安心睡着，自己则慢慢向外走去。
　　岂知刚踏出温暖的环境，冰冷的窒息感将他包裹，绝望席卷脑海。
　　没法成功，根本，没法成功。背上汗涔涔地，他无力地扶着两边的培育仓，其内的液体因他隔着玻璃的触碰而微微晃动。
　　不够，这样的病毒进化速度，根本不够。牙齿打着颤，整个人难受得几乎蜷缩起来，他深知自己救不了姐姐，救不了人类。
　　每一天，每一天......
　　都像拧上发条的机械鸟一样进行着既定的动作，陷入虚无，精神紧绷，直至弦断。他每次都疯狂检查一些实验体上无关紧要的细节，进度却低得跟不上姐姐的衰竭速度。
　　“他妈的！死啊！！”他第一次崩溃地抱怨，狠狠一拳砸向培育仓的外壁，沉睡的生物体仍紧闭着双眼，感受不到外界的扰动。
　　他的生命线与精神线在莉莉亚持有的检测仪同步跳动着，助手快步下来，通过备用密码进入这密闭的空间，伸手想把他扶起。
　　岂知他突然向她的脖颈伸出手，在即将掐住的瞬间又恢复理智，双手拍在肩上，低着头不断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够，还不够......”穆远的薄唇微动着，勉强才扯出几丝声音。
　　“莉莉亚，你说，这世上还有蜉蝣和鲸鱼吗？”穆远忽地抓住她手臂，没来由地问出一句。布满血丝的双眼氤氲了水汽，渴望得到期许的答案。
　　朝而生，暮而死。
　　未能跌入海洋的生物，灵魂无处可依。
　　“至大与至小，本不该存在。”莉莉亚淡声道，她声音一向很小，有如蚊呐。自《新世界》发布后，她与先前的“蜉蝣”不同，她似囚在笼中的飞鸟，用纸笔与思想，开始啼鸣自由。
　　穆远听闻这个答案，竟扭曲地笑了，又很快转为哭泣，又哭又笑，抓着莉莉亚的那只手不断颤抖，声嘶力竭地癫狂着。
　　“人类，便是至大至小的啊......”他倒吸气，叹道。
　　江烨随克莱因出任务，风雪犹在，白花花的星子落在无垠的大地上，被吞吃，消隐无踪。随着最后几匹长毛狼的死去，世界真正归为死寂。
　　欢呼吧，世上再无生物能与人类匹敌。
　　克莱因带着江烨走入雪地，寻找长毛狼的尸体进行回收工作。回收后，它们的生命将在程序里得到延续。
　　江烨对“同类”的尸体格外敏感，他在空气中仔细嗅着气味，腐烂气味钻入鼻腔，刮挠着敏感的神经。牵住散着荧光的引导绳，往气味传来的方向走去。
　　脚步一前一后，印在厚厚的雪地上，冰冷漫上脚踝，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使力将腿拔出，却是一片白。
　　“继续向前吧，应该还有些距离。”克莱因同样捉着随动作乱飘的引导绳，尽量不让江烨原理自己视线，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江烨闻言，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去，脚下一阵崎岖，并不知这里从前是什么地形，一切都是那样的白。
　　“这里吧。”他说，而后弯下身，开始挖雪。
　　果然还是匹狼。克莱因在其后默默地看着，调出匙从，记录影像。
　　很快，指尖触到狼毛的质感，挖掘的速度又更快些，尸体的僵硬，狼毛的柔软，传至大脑。
　　长毛狼，死在了这里。
　　他抱起雪下的狼尸，尸体的双眼仍旧瞪着，似是不甘心自己的逝去。江烨抱着狼尸走到克莱因边，把狼尸丢入匙从所组装的箱内，充当棺材。
　　“其他几具就让他们埋葬在这里吧，一具就够了。”江烨转身欲去，被克莱因拽住引导绳，轻轻往后拉。
　　江烨的脸被风雪蒙住，视野模糊，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拖着箱子慢慢向下来。
　　“走吧，交差。”“狼”见克莱因还愣着，便招呼了下，便自顾自地往基地走，在无垠的苍白上找着方向。
　　穆远被莉莉亚带了出来，在实验室里继续工作着。
　　说是助手，倒不如说是保镖。
　　专用女保镖，打架狠，写文也狠。
　　“斯提克斯生命科学研究基地掌权人Pluto，任务完成。”克莱因走到穆远身边，淡淡地说。
　　穆远多半不耐烦，对他的任务成果挥了挥手，就把刻有“Mars”的生物数据卡递过去。
　　“作为交换，你的给我。”穆远伸手道，那阴沉的眼神似实体化般在克莱因身上扫描着。克莱因对此只是笑笑，把备份丢了过去，穆远没注意这张卡的年份，拿去同步。
　　他以为，得到正确的实验品数据，姐姐就有救了。
　　江烨在外面等着克莱因出来，手里把玩着才错位的机械鸟，想自己把零件复原，修好，让它再次飞起。
　　“说起来，另一份存在月球的生物数据你让人取了没？”
　　“没，最近月球异种暴动，能活着回来都不错了，别说带东西了。”穆远苦恼地揉着眉心，想了半天，干脆两眼一闭，睡倒在沙发上。
　　有关基因组编辑，让人惊异的是纯粹的人类基因无法编辑出一个正常人类。摈弃对事物的主观后，查看资料，才知人类基因组30亿个碱基对中，有百分之八的基因来自病毒，其共同的突变节点，便是Y-MRCA。
　　人类的高傲，淋漓尽致。
　　以地球上第一个生命的基因碎片为基础，重造了卢卡，在他迭代又迭代进化为人形后，便用他的基因编辑出忒伊亚和克莱因的生物数据。
　　但克莱因的基因解体意外，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皮肉溶化，自我意识彻底觉醒，有关他的数据被修改，大相径庭。
　　木偶挣断了丝线，向远处爬去，慢慢地，解放双手，直立起来，大步跑向远方。
　　忒伊亚则被送往月球，至今生死未卜。
　　每种生物都由基因组成，每个人类都用细胞堆垒而成，何来三六九等之说？
　　说白便是染色体的X，Y之分罢。
　　莉莉亚捧着新生的机械鸟，在露台边的长椅上靠着休息，萧条无垠。她慢慢走向窗边，拉下风窗，捉住机械鸟的翅膀终于松开，把它朝雪地抛去。
　　机械鸟挣扎着往未知的地方扇动翅膀，颤巍巍地飞起来，没一会儿，歪歪斜斜地跌入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