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33、尖石穿胸

　　“我盯了你很久，像根木桩一样杵在这里是要做什么？”是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站的应该有些远，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虞上闻僵硬的转过身，腿好像真走不动了，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木黎，轻声唤道：“你过来。”

　　木黎向他走近了一些。

　　他方才僵硬的双腿像被解穴似的跨步走上前，毫无理智可言，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双臂紧紧勒住她纤细的身体，整张脸都埋进她散落肩头的发丝中，无奈的问：“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出来，以前你都会跟我讲一声，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这个环抱把木黎惊的瞠目结舌一动不动，浑身燃起怒火，挣脱他铁箍似的手臂退开半步，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打了上去。

　　“记起你又如何，再这么不知分寸，我也让你死一次。”

　　这一掌令他平静了许多，不敢上前半步，双目凝视着她：“那日你问我是木明裳的什么人，她把心交到我这里，在我这里托付了思念，可我却没有保护好她，我不是一个好师兄，更不是合格的恋人。但是明裳于我不同，她是我那些年苟活在世的信念，是她救我出了黑暗，让我知道活着还有更多期盼和希望。”他的目光由深沉的湖转为汹涌的浪：“若没有你，十六岁那年我就已经死了。”

　　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从他眼中看到悲哀，又不知说什么去回应他，只道了一句：“我不是她，我也不认识你。”转身就走了，揉了揉被他刚才勒疼的手臂，沿着浆洗衣服的小河向南而行。

　　她的背影在清晨淡淡的雾霭中有点落寞，白云山后，她被强行切断了与所有人的关系后独自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记不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虞上闻追了上去歉疚道：“刚才是我过了，我赔礼道歉，你，你想不想打我出气？”

　　木黎停下脚步看他眼中的慌乱，笑问：“打你出气？你把我当成几岁小孩了？我倒是很好奇十六岁那年你发生了何事？我看你仪表堂堂哪里像苟活之人。”

　　情绪喷涌一旦过去，说过的话就有些不尴不尬，他苦笑一下，望着向南延伸而去的小河，叹息一口气道：“我们去江边看看。”

　　今日的左元江与昨日暮色时分的江面完全不同，波浪威风凛凛撞向岸边，江水似在咆哮，潮湿的空气吹的人有些发冷，再冷也阻止不了围在江边的三五成群看妖怪的人，他们朝着江水起伏的浪涛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离上次吃人都过了十几天，该是现身的时候了。”

　　木黎站到看热闹的人群里，问：“明知这几日妖怪会现身，你们不躲就算了还来观看，好奇心是不是太大了，谁能保证你们不会是下一个被吞的人？”

　　他们回道：“这妖怪也有短板，上不得岸，只能在水中作威作福，我等不近水边远远看着，倒也不怕。”

　　虞上闻见岸边停了一排渔船，还有几只轻舟，对木黎道：“明裳，我们先去江心的小岛看看。”

　　小舟向湖心划去有些逆风，木黎在巽位施了小法术，突然吹来一阵风推着小舟飞快向小岛驶去，她双目圆睁，凌厉的凝视着湖水中任一细微动静，虞上闻暗想：几百年不见，师妹比先前长进了不少。

　　这岛果真小，不如称作大些的暗礁。岛上的石头凹凸不平，奇形怪状，有许多竖起的似钟乳石状的石尖。二人上了岛把几个方位都巡视一遍，当年金云霄宋云岚在此布下的阵已经无迹可寻。江心的风比岸边的更大些，两人襟飘带舞，很有出尘之态。一阵潮水涌来，几乎把小岛湮没。

　　木黎问：“我们在此守着？”

　　“妖怪曾封印在此两百多年，一定惧怕这座岛，我们继续在江中划，引它上钩。”

　　滚滚潮水一层掀过一层，第一次在水中捉妖，木黎还是有些心虚的，又不能在姓虞的面前落了下风，爽快的答应道：“向江心去，就当游湖了。”

　　小舟在江面缓慢划行，木黎暗自割破手指，往水中滴了几滴血。江水并不清澈，青绿中透着黄浊，看不见水下的任何东西，只有些许莲花大小的漩涡出现、消失，又从别处冒出来。

　　二人放宽视野留心远处的江面，木黎看见不远处一朵漩涡渐渐变大，向外蔓延，漩涡的数量也在增多，她盯着舟下的水面，突然，巨大的黑色暗影从青绿的水下游过。

　　这团巨大黑影超过她的想像，不禁浑身生寒，轻扯虞上闻的衣摆：“看脚下，莫要高声。”

　　虞上闻也被水下巨大黑影吓了一跳，可没人告诉他们妖怪如此庞大，这要是冲出水面不就是座小山么。

　　暗影消失后水面又恢复平静，他轻声道：“它应该是盯上我们了，把小舟往小岛开去。”

　　木黎调转小舟往小岛驶去，为避免老鼋起疑，他们行驶的十分缓慢。行了一段时间，巨大黑影又出现在小舟正下方，一直来回穿梭在小舟附近，老鼋应该在戏耍、恐吓他们。

　　虞上闻的声音十分沉稳平静，对她道：“别急，引至小岛，千万别急。”

　　两人屏气敛息生怕激怒妖怪，小舟轻轻破水前进。

　　那鼋可能察觉到离困它几百年的小岛近了，突然性情大变，水面掀起滔天巨浪，巨大的水帘“哗啦啦”从一座小山似的龟背上流下，老鼋从水中浮出来，巨大的身躯投下一片暗影把小舟笼罩，木黎和虞上闻仰着头吃惊地看着这只千年老鼋。

　　妖怪伸出长长的脖子，张开血盆大口朝小舟吞来。二人反应十分迅速，同时唤出命剑，一把赤焰连连，一把寒光凛冽，飞身向妖怪的头部砍去。

　　毕竟活了千年的妖怪，一见眼前二人亮出兵器腾空而至，“嗖”一下把头往壳中一缩，躲过了两把利刃的威力，缩头的速度与其体积相比还真违和。

　　虞上闻和木黎随即落在龟背上。

　　“好大一只鼋。”木黎觉得这背比江心的小岛还宽敞些。只听“砰”一声，是虞上闻的剑弹开的声音，他方才举剑企图从龟壳逢中刺入，“这壳硬如钢……”没等他说完，老鼋突然沉入水中，迅速将他们拖入深水里。

　　在舟上好歹有落脚处，隔绝了与江水的接触，如今一旦掉入水中，这全身都暴露给了妖怪，他们双脚在水中乱登一气，隔着朦胧不清的水，虞上闻看见巨大的妖怪伸长脖子张开巨口过来了，才发现木黎不在身边。

　　水中是老鼋的天地，它速度之快让他胆寒，巨大的口快袭来时，突然肩头一紧，木黎一把扯住他的衣服拎着他往水面上冲。

　　水中一点表情和情绪都不能有，只能在心里暗暗高兴，虞上闻反手一拉，拽住她的左臂，心念：“我们已经靠近小岛了。”

　　二人在水中奋力向近在眼前的小岛游去，即将冲出水面的瞬间，木黎猛的被一道力量拽住，她急急回头，飘浮的衣裙被老鼋咬住，整个人倏地被往后拖去。

　　这一下力道惊的她不可控的张开嘴，水立即从口、鼻钻进去，脑壳一直痉疼。

　　木黎松开虞上闻的手，抽出青玉剑向后斩下去，剑端飞出一道亮光向妖怪的嘴刺下，只听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吼声，妖怪松开她的衣裙嚎叫着。虞上闻这才想起避水诀，劈开一条敞亮的道，带着木黎直奔小岛逃。

　　两人跳上小岛还未立稳，紧追而来的妖怪冲出水面伸出长长的脖子，带着滔天的浪花，前肢向岛上的二人快速的扑过来，难得见到如此巨大的怪物却有这惊人的速度。

　　虞上闻和木黎分别向左右两个方向滚开，躲过了妖怪的一扑，岛上尖锐的石头硌的他们皱眉忍疼，迅速起身拔剑对着妖怪。

　　小岛是个封印或除掉它的绝佳的位置，虞上闻大叫一声：“明裳，布阵，玉瓶阵。”这紧急关头，木黎不懂他在说什么，焦急的问：“什么阵，我怎么能懂什么是玉瓶阵。”

　　虞上闻双手已升起蓝色火焰，数道荧荧火光化作利箭从他掌中射出，一根一根射在龟壳上，炸成火花沉寂在水中，那龟只感觉到少许疼痛，扭了扭身躯。

　　玉瓶阵若想起的大一点就需两人身立两端同时施法，虞上闻那边如火如荼，木黎却只能干着急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数支火化作的箭激怒老鼋，一条巨大的水柱从它口中射出，正对着虞上闻的方向。这道水柱堪似坠落的天河，重重的打在虞上闻身上，他布了一半的阵法瞬间黯淡下去，身体掼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块尖锐的石头从他左肋顺滑的穿透冒了出来。

　　木黎大叫一声：“虞上闻！”

　　她目测了下老鼋周身坚硬如铁，唯有脖子是软弱处，就从那下手，拎着剑一跃三丈高，像枚沉重的天石降在老鼋头部的正上方，剑即将斩到妖怪脖子时，水柱又向她喷出。木黎身轻体娇，在空中一个翻身避开水柱，直刺老鼋的眼睛。

　　老鼋的左眼中霎时溅出鲜红的血，它吃痛挣扎，晃动着巨大的身躯，对着长空嘶吼一声，突然沉入到了水中。

　　四周突然都安静下来，江面平静无风，明亮的太阳把水冲洗过的小岛照的粼粼泛光，同样泛光的还有虞上闻身底流出的一滩血。

　　木黎查看了他的伤情，是一块细长的尖石避开他的心脉穿了过来，摸着他的伤处沉声道：“你忍着。”

　　虞上闻虚弱的笑看她：“你刚才那一剑很飒爽。”

　　她把手伸到他的背后，闭目咬牙，积攒一点勇气，突然手中发力，把他身底的石柱用掌切断，又不等他痛极喊出声，扶起他的身体又一掌推出那截石柱，鲜血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晕染了那一身青衣。

　　“疼不疼？”她明知是一句无用的话，还想听到他说“不疼”，又在他嘴里塞了一粒药，道：“这是下山时师父给的，一定能治伤，咽下去。”

　　她为其运气疗伤，很快止住了血，望着底朝上的小舟道：“只能勉强你同我骑鹿回去了。”

　　“你很紧张，是因为我伤了？”虞上闻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他看到她微颤的手和病急乱投医的慌乱，塞在他嘴里的药丸虽令他一惊，心里却很是痛快。

　　“我没有在担心你，第一次碰见这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木黎一摸腰侧不见了玉葫芦，脸色陡然变得比地上躺的人还惨白。她站起身环视着小岛，在刚才爬上岛的地方发现了玉葫芦。

　　“千万要完好如初。”她一脸惊慌走近玉葫芦。

　　最坏的事情果然出现了，葫芦的底朝上，玉塞在不远处找到，她举起葫芦在掌中倾倒出最后一滴泉水，这滴泉水在阳光下五光十色，又晶莹剔透。

　　虞上闻捂着伤口走来问：“出了什么事？”

　　木黎茫然无措道：“我必须回北海了。”

　　“为何这么匆忙，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一时着急连伤口都忘记捂了。

　　木黎看着他的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伸手替他捋了一下发丝，这个动作有些暧昧不明，不像她之前的态度。

　　“在水中我看见了过去的你，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虞师兄，仅此而已。”

　　被老鼋追赶时，木黎有一瞬间是恍惚而混沌的，脑中闪现一些她陌生的场景和人，都和他有关，一个穿着月牙白衣袍站在巨石上练剑的少年，对着一株树木说话的男子，还有松林中与她十指缠绕约定守护启明山的男人，就是这几日一直围绕在她身旁的虞上闻。

　　她记起白檀山被白狐打落悬崖，下坠之时脑中闪过的一些零碎的场景想必都是前世记忆了。

　　“遇到你们这些熟识的人，也助我慢慢想起过往，只不过都是些电光火石的模糊记忆，我想起了你，但也不能说明什么。”

　　“那你能不能记起是谁杀了你？”

　　木黎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摇头道：“能想起的太少了。”

　　“你为何要回北海，这个玉葫芦装的是什么？”

　　木黎没有回答，转身把紫鹿召唤到岛上，两人骑着鹿先回了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