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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轻波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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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的春色并不偏心,帝王宫苑与百姓茅庐,一样是百花颓唐的景色。骄阳渐烈,明晃晃的照着人眼,一把纸伞遮将下来,小小阴影笼罩着我与湘儿。往储秀宫的方向缓缓踱着,我轻声询问身后的人:“我颈上的伤看不出来吧。”
湘儿轻轻一笑:“福晋放心,遮得严严实实的呢。只是一会娘娘怕是要问,今儿个咱们福晋这是想起什么来,怎么连这旗装都穿上身了。”
我缓缓摇头苦笑:“只得如此,我还有什么法子。一会在额娘面前,你要当心莫说漏了嘴。”
湘儿点头,张口还未及回答,却听到从侧边隐隐传来一阵吵闹之声。湘儿缩住了口,疑惑地望了我一眼。吵闹声渐大,我心下也自不解。皇宫内院,虽说不上是像前朝一样的庄严所在,可也是轻易不闻争吵之声的。我已不是皇宫中人,此等事情本不欲理会。可看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方唯一的宫室便是君子堂了。君子堂平日幽静,少有人往来,因何今日会惹上事端?况胤祥十分在意那个地方,我思忖片时,还是决定替他去看上一眼。
我与湘儿轻轻靠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得近了,便听出来是个小太监的声音。仿似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那小太监低声下气不断哀求:“瑞主子,奴才不敢欺瞒瑞主子,实在是万岁爷的吩咐,没有他的旨意旁人一律不能进这个院子,奴才真的不敢放您进去,求求瑞主子不要再为难奴才了。”
“皇上的旨意你们便抓着不放,本宫说的话就全可以当听不见。本宫告诉你,现如今本宫肚子里怀的可是龙胎。若再要惹本宫生气,出了事可是你担不起的!滚开!”
女子的声音,年轻,跋扈,盛气凌人,尖利地刺激着人的耳膜。我皱了皱眉,却不知宫里竟还有这等不识相,胆敢擅闯君子堂的人。再走近些,便发现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哀求,他的身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年约二十几岁,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梳着双把头,头上的流苏颤巍巍垂到肩际。相貌称得上清丽,只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分明一副刻薄样子。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见了我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叩头道:“十三福晋吉安。”
那女子甫一见了我,本正满脸狐疑。听了那小太监的话,登时扬起下巴,一脸轻蔑地瞥着我。我皱皱眉,向小太监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小太监会意,忙道:“福晋,这位是瑞常在。”
原来她的位分只在常在,连个正经主子都算不上。如此嚣张的原因,无非是仗着肚子里的龙胎。我虽对她一丝好感也无,但礼数却是不能缺的,她虽位分低微,到底是康熙的后妃,我垂下眼,微微屈膝道:“臣妾见过瑞常在,常在吉安。”
瑞常在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脸上的不屑更甚。我在心里苦笑,以前一直不在乎的封号位分,到底也是个有用的物事,今番我若还是敬贤公主,那便如何也轮不到给一个常在见礼。如今我不过是皇子福晋,要如何阻止她进入这君子堂呢。
想想只得开口道:“瑞常在,臣妾多一句口。这君子堂乃是当年皇上赐与敏妃娘娘的,娘娘薨逝后便一直不许旁人进入,瑞主子此刻若执意要进去,岂不是违抗圣意?倒不如先去禀报了皇上,求了恩旨,也免得这里的奴才们担罪责。现今皇上如此宠爱常在,常在若是去求,想必皇上不会拒绝。”
康熙是个长情又无情的人。对生命中重要的人长情,所以对其他心中放不下的人皆是无情。这瑞常在,显然属于未入他心的人。如今的圣眷优隆,无非是因着腹中的龙胎。她若此时恃宠生娇,当真去向康熙请求进入君子堂。她与腹中龙胎的缘分,也便止于生产之日了。
瑞常在又是一声冷哼,嗤道:“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这院子空着给谁看呢。本宫说进去瞧一眼你们也敢阻拦,真是大胆!”
我刚要说话,便听身后一个清脆娇软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几分女儿家的柔和,煞是好听:“良姐姐,嫔妾怎么不知道这什么时候,一个常在也可以自称本宫了。”
树影之后缓缓行来两个清丽的倩影,一个正是我要去见的良妃,她穿着水蓝色的凤尾裙,衣裙外是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越显得空灵飘雅,遗世独立。另一个穿着一身香色的旗装,外面罩着桃粉色的坎肩,粉面桃腮,杏眼朱唇,约莫着未到而立之年。她随在良妃身后半步,面目娇俏和婉,此刻看向瑞常在的眼神里却分明有着鄙夷,刚才那句话,便是出自她的口中。
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是康熙的和嫔,曾诞下十八公主,可惜未几夭折,现如今膝下无儿无女。见到她们出现我先是一怔,随即轻轻福身道:“臣妾见过良妃娘娘,见过和嫔娘娘。”
瑞常在也是一怔,她显然很不情愿,但良妃尽管二十余年未得宠幸,可也是八阿哥的额娘,是仅在贵妃之下的妃位,何况还有个和嫔是她得罪不起的,只得勉强福身道:“良妃娘娘吉祥,和嫔娘娘吉祥。”
“都起吧。”良妃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淡然无波,我站起身子,趁人不备轻轻向她眨了眨眼,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冲瑞常在道:“妹妹这是和谁生气呢,这大日头底下的,没得受了暑气。”
瑞常在垂首道:“嫔妾不敢。”
良妃轻轻笑了笑,缓步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道:“马尔汉家的这丫头是本宫认下的干女儿,皇上与本宫都喜欢她,自幼便娇惯,若是她有什么冲撞了妹妹的地方,还请妹妹莫往心里去。”
瑞常在怔了怔,咬了一下唇角,随即蹲下身子:“娘娘言重了,嫔妾不敢。”
良妃唇角略勾,垂眼道:“妹妹不必如此,本宫没说是妹妹的不是,快请起来说话。妹妹既然不生这丫头的气,那便还是回吧,黄天暑日的,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本宫没法担待。”
瑞常在面色十分不服,却终归只收住怨愤,道了一声嫔妾告退。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默默退了下去。
我看着瑞常在离去的身影,觉得良妃今天的态度实在反常。她一向不问宫中是非,也从不会端起妃位的架子来压别人。说到底,今天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我。正自过意不去,忽听和嫔轻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嫔妾从不知良姐姐也会出头来管这等事。说来这额娘对女儿,也真是没有什么不能做的。良姐姐为了敬贤公主,竟连性子也转了呢。”
良妃轻轻皱了皱眉,微叹了一口气,道:“和妹妹说笑了,性子哪是说转就转的?只是我若不如此,那瑞常在怎能善罢甘休呢。”
“不过是皇上连着两天翻了她的牌子,让她侥幸怀上了龙胎。这宫里谁没生养过,偏只她是会怀的不成?位分只在常在,眼睛却都长到天上去了。”和嫔不屑地嗤了一声,随即叹道:“姐姐就是太好性儿了,若换做是嫔妾,非治她个以下犯上之罪,让她也知道知道厉害,凡事都收敛些。”
“不看她,且看在龙胎份上,她现在也是动不得的人,妹妹若果真如此做,倒白落一身不是。”良妃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和嫔脸上微红,也道:“良姐姐别笑话,嫔妾就是这个性子,心里一急,有什么说什么。也就是当着姐姐嫔妾才敢说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是断不会讲的。”
听她这样说,我倒对这位和嫔产生了一丝好感,她看向良妃时眼神很真诚,这坦率的性子倒和汀璃有几分相像。想来也许是良妃的温和恬静让她全无戒心,她才会如今天这般对良妃说出心里话。良妃听了这话倒是一怔,随即出了神,只两眼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和嫔轻唤两声,她半晌方回过神来,回以抱歉一笑。
和嫔只道:“良姐姐定要和女儿说说体己话,嫔妾就不多打扰了。嫔妾先行告退。”说罢微微屈膝一福。良妃只点点头,我亦屈膝下去行礼:“臣妾恭送和嫔娘娘。”
“这孩子,忒也客气了。”和嫔虚扶了我一下,便缓步离开。我也转身扶了良妃往储秀宫的方向缓缓踱着,走了几步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意,瑞常在不是个善茬,以后莫惹她。今天是刚巧碰上,以后若是额娘不在,十三不在,你八哥也不在,谁能来替你解这个围呢?”
我轻轻垂下头,轻声道:“是儿臣不好,让额娘担心了。”
“好孩子,额娘不是怪你。”良妃轻拍了拍我的手,伸手指了指御花园中的凉亭,道:“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吧,额娘好久没有同你聊聊天了。”
我点点头,同着良妃往亭中走去。良妃的裙裳下摆缀着几串珍珠和碎玉,走起路来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晶莹的珠子折射着阳光,越发显得玲珑可人。我抬头向她看去,不禁感叹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衬得起这样美丽的饰物,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剪瞳微垂,烟眉轻扫,口若朱丹,肤如润玉,方才与和嫔和瑞常在站在一起时,她自然而然便成为了焦点,只是这样的美貌,恐怕她倒宁肯貌若无盐,也不愿获得吧。
在凉亭中坐定,良妃怔怔地看着地面,良久未发一言。
我无法,只得笑道:“额娘刚才不是说要同儿臣聊天?怎么不说话。”
良妃缓缓抬起头看我,低低叹了一口气,唇边竟然挂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如意,额娘…不是成心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怔然,不解问道“什么…”
良妃怔怔地转过头,低声道:“额娘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命…也从没想过攀这个高枝儿,端这个空架子,可是她找你的茬儿,额娘没有别的办法,如意…你别怨额娘…额娘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除了这样,额娘实在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护你周全…”
良妃伸出手,轻轻在我的脸颊上摸索。我先是微怔,随即笑着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淡笑着轻声道:“额娘不必说了,儿臣明白,都明白…”
良妃轻轻呼出一口气,柔声道:“好孩子,额娘如今什么盼头都没了,唯一想的,就是你和禩儿能够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禩儿是个要强的性子,他想的是什么,额娘知道,可是额娘从来没有阻拦过他,他既生在皇家,那便是他的命。可你并非男儿,你不用承担那许多没奈何的事。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十三阿哥做你的丈夫,就要答应额娘,这辈子,一定要幸福…”
我用劲点了点头,轻道:“额娘放心,儿臣会的。”
良妃微笑着抽出自己的手,低低地一声叹:“额娘没什么不放心的…额娘知道十三是个好孩子,他对你好,因为他是真的喜欢你。额娘知道…至少你不会像额娘一样…”
陪着良妃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候已快过午,良妃盯着角落里废置多时的一架秋千出了半晌的神,末了幽幽叹一口气,缓缓起身道:“出来也有一会子了,不是说十三阿哥还要来储秀宫用晚膳?那便回去吧。”
我点点头,扶着良妃往储秀宫缓缓踱去。出了御花园,走过几条甬道,后面是一座小花园,景致比起雍容贵气的御花园来显得小巧精致许多,假山嶙峋,流水潺湲。我和良妃走过石桥,绕过花丛,待得转过假山时,良妃的脚步却一下顿住了。
我抬起头,顺着良妃的视线向前看去,却不觉心中一颤。
对面的青石上,那身着明黄,端坐着饮茶的中年男子,不是康熙是谁?而那端着茶盘侍立在一旁笑得娇柔妩媚的女子,却正是我们刚才碰见的瑞常在。
良妃的视线怔怔愣愣的,眼睛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康熙瞧。我扶着良妃,只觉得她指尖冰凉,身子竟然在微微颤抖。
康熙也发现了我们,视线仿佛不经意间扫过来,又淡淡地收回去。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透他此时的想法,只得先松开良妃,跪地请安道:“皇阿玛吉祥。”顿了顿,又道:“瑞主子吉祥。”
身旁的良妃亦缓缓跪下来,声音很轻,很低,仿佛在刻意掩饰着颤抖:“臣妾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手中的茶盖倏然间拿捏不稳,碰在茶盅上,叮当当一阵脆响。他抬头看向良妃,视线却正与我相撞。他愣了愣,收回视线将茶杯放去瑞常在手中的托盘里,只道:“都起来吧。”
我扶着良妃站起身来,那瑞常在将茶盘交给身后的宫女,上前来笑着一福身,道:“嫔妾见过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良妃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神色间带着几分恍惚。
我见良妃脸色不好,心下却为了难。我若是这会儿扶她回去,她好不容易和康熙见上一面,虽说康熙态度冷淡,但就让她这样看着康熙,她心里也该是愿意的吧。但若留她在这里,眼前这局面,难保她回去之后不会添病呢。
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却听康熙的声音忽然在前方响起:“丫头,扶你额娘到那边坐下,天也热了,别在那大太阳底下晒着。”
抬头见康熙朝着旁边的一块青石扬了扬下巴,我答应了一声,扶着良妃缓缓走过去。良妃道了谢,欠身在那石头上坐了。我便站在她的身侧,却见康熙盯着良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对瑞常在道:“给良妃娘娘上茶。”
那瑞常在一看见良妃,眼中就有浓浓的嫉妒在燃烧。可她再不聪明,也知晓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良妃,于是倒上一盏茶,双手捧了,恭恭敬敬走过来,刚欲奉给良妃,我却上前一步用手接了,随即笑道:“辛苦常在了。”转身两步上前,将茶盅递给良妃:“额娘请用茶。”
我背对着她,不知道瑞常在是如何退回原位的。不过想也知道,那绝对是怒愤满腔却又强装乖顺的一张脸。良妃接了茶杯在手,却没有喝上一口,只是捧在手里依旧怔怔坐着。我回转身的时候,发现康熙正在看我,我与他对视一眼便垂下头,他收回视线,转头对瑞常在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朕得空再去看你。”
瑞常在咬了咬牙,随即换上一副娇羞无限的表情,凑近几步挽拉住康熙的袖管笑道:“皇上不是答应了要和臣妾一起用晚膳的么?这君可是无戏言的。万岁爷,咱们儿子一天见不着皇阿玛,就要折腾他额娘,万岁爷就可怜可怜臣妾吧…”
瑞常在说着还用手扶上了微隆的小腹,一脸娇羞地揉着。我站在原地听着这一切,却不禁苦笑。向来知道后宫里的女人为了留住皇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未出世的孩子未尝不能成为她们迫不及待使用的筹码。只是今番亲眼得见,却仍旧不能适应这份虚假造作。
良妃始终垂首看着地面,神色微怔,仿佛没有听见瑞常在的话。康熙听说,脸色却往下沉了沉,视线冷冷扫过瑞常在的肚子。瑞常在一愣,见康熙脸色不善,便踌躇着放下了手,忐忑地站在一边。
康熙却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良妃,见她始终没有反应,便略抿抿唇角,眼神黯了黯,转回头去看着瑞常在,唇角滑过了一丝不及察觉的冷笑,缓缓道:“朕听说,你今天上午看上了一件物事。是什么?说出来给朕听听。”
瑞常在没有看到康熙唇边一闪而过的冷笑,听他语气和缓,不由得胆子又大起来,用手帕捂住嘴笑了两声,娇声道:“万岁爷的消息真是灵通,今儿个早上臣妾不过是路过了东边的君子堂,看着那院子好,想进去瞧两眼,谁想到那做死的奴才偏偏拦着不让臣妾进去,万岁爷您说,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的确是没有王法了。”康熙冷笑道:“朕曾经下过旨,那君子堂是先前敏妃的院子,如今除了老十三和他的福晋以外任何人都不许进去。你竟敢公然违抗朕的旨意,看来的确是朕太过纵着你们,才生出这许多事端。”
瑞常在没想到康熙会如此说,先是愣了愣,紧接着便慌忙跪下,颤声道:“皇上不要生气,臣妾知罪了,求皇上看在阿哥的面上饶了臣妾吧。”
“孩子还没生,你怎么就知道是个阿哥?”康熙阴冷的声音飘过来,瑞常在登时打了一个寒颤,只听康熙又续道:“一天到晚只会用肚子里的孩子说事,你这可是在用朕的骨肉威胁朕?”
“臣妾不敢。”瑞常在吓得魂不附体,伏在地上不住请罪:“臣妾不敢,臣妾一时口误,还请皇上恕罪。”
“不懂规矩,不知尊卑,便不要出来到处点眼。从现在开始朕命你安心养胎,也是为了你,为了皇嗣着想。在龙胎未落地之前,你就不要出来惹是非了。”康熙对着瑞常在说完这番话,随即直起身子扬声道:“来人,带瑞常在下去,禁足长春宫。”
皇命下达,自有人上来带走了瑞常在。那瑞常在一路挣扎哭求,康熙眉头一皱,随即冷声喝道:“让她闭上嘴!”
带走瑞常在的太监不知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瑞常在的哭叫声登时便成了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呓语,渐渐地弱了下去,最终消失不闻。
康熙默默起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良妃,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竟提步向这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