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情丝难斩 ...
-
良妃缓缓站起身来,我伸手略扶了她一下,见康熙上前来,便默默地退后,立在一旁。康熙走到距良妃两三步之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却只道:“听奴才们说你这几天身上不大爽利,如今可好些了?”
良妃略一屈膝,轻声道:“多谢皇上惦记,臣妾已经大好了。”
康熙听了这一句,却不再问话,只是怔怔地盯着良妃瞧。良妃低垂着头不看他,砸向地面的视线却是一片恍惚,只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这静默仿佛静默了良久,也或许只是一瞬间,康熙便回过神来,眼睛里泛着隐忍的情绪,一开口说的却是:“君子堂朕是曾经许了敏敏的,只可惜她没有那个福分住一住便去了。朕留着那院子,是想给老十三留个念想。今天瑞常在硬要进那院子,一是不遵朕的旨意,二是对敏妃的亡魂不恭,丫头拦着她做的对,朕不会怪她。”
良妃脸上虽平静,纤长如花蕾的睫毛却在微微轻颤,面色也是苍白一片。她又屈了屈膝,回道:“臣妾明白,臣妾谢皇上恩典。”
康熙仍是不眨眼的盯着她看,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你…这些年都好么?”
良妃听了这一句,缓缓抬起头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头去,双唇开开合合,半晌吐出一句话:“臣妾很好,多谢皇上…”
“胤禩和他的福晋好么?”
“琴瑟和谐,夫妻伉俪,臣妾多谢皇上成全胤禩夙愿。”良妃轻轻屈膝,康熙伸手扶她:“胤禩也是朕的儿子,你又何必言谢。”
康熙的手触碰到良妃臂肘的那一刻,我看到良妃的眼神倏然间乱了。不过只片刻,她便收敛了情绪,只低声道:“臣妾乏了,想先行告退,不能陪伴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康熙点了点头,叹道:“脸色这样不好,必是身上乏了。回去歇着吧,过会子朕打发胤禩去瞧你。”说完又转头吩咐我道:“丫头,好生扶你额娘回去。”
我上前扶着良妃,见她神色怔忡落寞,心中滑过隐隐的痛,终究还是忍不住,屈膝对康熙道:“皇阿玛,八哥孝心极重,天天都会去给额娘请安的,原不在皇阿玛一句话。额娘身上不好,皇阿玛政事若不繁忙,用过晚膳能来储秀宫看看,额娘的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康熙身闻言一愣,良妃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抢先说道:“皇上国事繁忙,臣妾不敢劳动皇上探望,皇上莫听这孩子的话耽误了正事。臣妾的身子没有大碍,皇上不必惦记。皇上现下若无事,臣妾…告退了…”
说完又屈膝请了一个双安,见康熙点了点头,便携了我往回走。我跟着良妃走出几步,却见她又顿住了脚步,咬着唇角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转回了头。
康熙仍旧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良妃默然与他对望了片刻,忽然飞速转回了头,闭上眼,两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犹豫着开口,轻声唤道:“额娘…”
良妃摇了摇头,闭着眼叹道:“没事…走吧…”
我想劝,却终究劝不得,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扶了良妃复又缓缓往前走,走不出几步,良妃忽然又顿住,用手捂住了胸口,秀眉拧在一起,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亦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我见她这般境况,心里倒慌了,只道:“额娘,您…您怎么了?”
良妃不说话,眼神却愈渐迷离,攥着手帕的手紧了又紧,眼睛渐渐难以睁开。却突然手上一松,那手帕飘飘然落在地上,良妃的身子顺势一歪,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个踉跄勉强站稳脚步,见良妃晕过去,吓得大喊:“额娘!额娘!您怎么了!额娘!”
眼前,明黄色的人影飞速闪过,我还未及反应过来,良妃人已经被康熙接在了怀中。康熙晃动着良妃的身子,两道剑眉深深皱在一起,轻声唤道:“子吟,子吟?”
良妃双目紧闭,任他如何摇动也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康熙也不犹豫,一伸手将良妃打横抱起,快步往储秀宫走,一壁向身后赶过来的人吩咐道:“叫人去太医院把周太医传来,若不当值便上家里去找,快去!”
储秀宫。
周太医背着药箱急匆匆赶来,跑得大汗淋漓却也顾不上擦一把。进殿只道:“微臣给皇上请安,给十三福晋请安。”康熙坐在床边看着良妃,只嗯了一声,道:“良妃娘娘发晕倒在地上了,你过来给看看是怎么不好。”
周太医应了,凑近前来给良妃凝神细细诊过了脉,跪地回道:“启禀皇上,娘娘此病来势突然,病势凶险,微臣当尽力而为。”
康熙怔了一怔,转头看向周太医,再回头看看良妃,再转回头来看着周太医,顿了顿,微怒道:“朕不听你的什么尽力而为,朕要你保证万无一失。必须医好良妃娘娘!”
显然周太医已经被康熙吓唬惯了,神色并不慌张,只是叩头道:“微臣遵旨,微臣一定全力医治。良妃娘娘的病虽然凶险,却是陈年的旧疾,这些年来用药也规律,因此上并无大碍。只这一次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情大起大伏故而昏厥,微臣需要给娘娘施针,再辅以汤药,调节月余便可无碍。”
康熙点点头,只挥手让他自去准备。我退到一旁站着,见康熙转过身,轻轻握住良妃的手,凝视半晌她的睡颜,长叹了一口气,声音轻缓仿似喃喃自语:“我自知欠你太多,所以你要留下来,留下来向我追讨这些年的债。我也知道,我或许偿还不了这些年的亏欠,但我宁肯你居于深宫一隅怨我恨我,也不想再没机会,连你冷冰冰对我的样子都见不到…”
床上的良妃静静地睡着,并未听见康熙此时情难自禁的低语。
周太医做好了施针的准备,进得内室来走到良妃床前,康熙起身站到一边,周太医在床前跪下,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银针,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侧头看去,康熙比我还紧张,额头上早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太医的动作。周太医将针在火上消过毒,拈着银针找好了位置,缓缓扎下去,慢慢转动,我和康熙都紧紧地盯着良妃的反应,她却仍是安静睡着,并无动静。
待到周太医扎到第四根针的时候,床上的良妃忽然嘤咛一声,缓缓蹙起了秀眉,康熙慌道:“轻些,莫要弄疼了她。”
周太医回道:“皇上放心,已经好了。”说着将银针悉数拔下,伏地叩头道:“回皇上,微臣针已施完,良妃娘娘在三日之内当可醒来,到时用药调理,可保万全。皇上若无事,微臣这就出去开方子。”
康熙点了点头,周太医便却行而退。康熙待人都退下了,便缓缓踱过去,复又在良妃床前轻轻坐下,伸出手去,似乎想抚摸良妃清瘦的脸颊,在半空中却又放落,只带起一阵清风,拂得良妃耳畔几根碎发飘起又落下。康熙最终沉沉一声叹:“这么多年,我以为都淡了,都过了。却没想到是我放不下抛不开,你却依然站在我面前,还是旧年的样子。我以为二十年之后人事变迁,什么都会不同,却没想到一切由头来过,竟恍惚是回到了起点。这许多年,许多事,终究是我们都错了。错了一次,就错了一辈子…”
良妃静静躺在床上,一头青丝散落枕畔,倒显得面色愈发苍白。那微微锁住的秀眉,在睡梦中也放不下人世间的闲愁杂绪。然而那闭紧的双眸,却似是将一切纷扰都隔在了自己之外的世界。康熙的低语,她此刻当然无法听到。或许康熙这一辈子的真心话,也都只有这样错付了。
我站在原地,目光是看向床榻上的良妃,心里却早不知放杂了多少陈年旧事。它们凌乱地堆积着,拼出一段模糊的记忆。我记忆之内的康熙很少提及良妃,却总是将关心默默放在心里。他的心思旁人难猜,却总是瞒不过身边时刻关注着他的人。他的情绪沉稳内敛无大喜大怒,却偏是对待良妃的那一份特别明眼人俱看得出。我从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提起额娘,不是怕他生怒,而是怕不经意的一句话,会让本已分隔两地的一对冤家越走越远。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禁忌不能碰触,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过往不被人知。旁观者不明就里,那便只有保持缄默,叹一句罢了罢了,如人饮水而已。
不知道何时康熙已经来到了我面前,我悚然回神,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他,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又转回床上之人,话却是对着我说:“今天你就当皇阿玛没有来过,那些话你也便当一句也没有听到过。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对你额娘来说才是最好,懂了?”
我怔怔点头,康熙也不再多吩咐什么,立于我身前又静静地看了片刻,终还是转回头来,看着我,半晌低低地一声叹,垂下眼不发一言,转身跨出了屋门。
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渐渐走远,我心中百味陈杂,竟不知从何思忖起。
泪,静悄悄滑下,滴落在衣襟上,绽开一朵朵透明的花。
为什么,这是额娘的命…
为什么…为什么…
纵然知道,她在康熙心中的地位与旁人不同,我仍旧觉得今生遇见,是他们的一场孽缘。
我慢慢走近良妃的床榻,立于榻前静静俯视那倾城的睡颜。胸腔内跳动的物体像是被撕扯着,我心疼,这个清灵透明,却又命薄如斯的女子。
这一世,我们本该陌路,命运的牵扯,却又将我们带回了彼此的身边。抚我育我,她注定是我这一生亏欠最多的人。她将自己的一颗慈母之心交给于她并非亲生骨肉的我,可我,却连一句安好的承诺都不能对她说出。世人皆知晓她的美,而我,却知道她不能言说的一颗莲子之心。苦,苦透了,却也换不来上天的半分怜惜。
床上睡着的,这个纯净清灵的像天使一样的女人,这个笑起来像水晶一样干净的女人,这个为了我而不惜触怒天威的女人,这个笑着告诉我她只要我一辈子幸福的女人…
为什么,天要对她如此不公。
为什么她倾尽一生,却换不来那份应得的厮守。
哪怕是谎言也好,哪怕是假象也好,为什么,康熙连欺骗都这般吝啬给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有琴箫相和,鸾凤齐鸣…
为什么错了…从始至终都错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良妃的床边,走出那间飘满了龙涎香气的房间的。只是在恍惚间听到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过神来的时候,肩膀便已经被人抓住。
身前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额娘怎么了?”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眼前的人见了我这个样子,更加着急起来,催促道:“如意,额娘怎么了?有没有事?你怎么哭了?额娘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我颤抖着声音,缓缓吐出两个字:“八哥…”
八阿哥睁大了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紧接着抓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喊道:“你说话!你说话啊!额娘到底怎么了?说话啊!说啊!啊?”
肩膀被捏得生疼,眼前的狂吼更是震得我头昏眼花,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别…别晃了…额娘没事…别晃了…”
“八哥!你干什么!”
院门口猛然响起一声诧异的惊呼,我抬眼看去,那抹熟悉的白色让我终于有了一丝安心的感觉。八阿哥看了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胤祥一眼,丢下我转身冲进了良妃的房间。
胤祥跑过来扶住我,关切道:“如儿,你没事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他抬起头,一脸怒气地盯着八阿哥离开的方向。我伸出手扳过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轻声道:“胤祥,不要怪八哥,他只是太担心额娘了,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胤祥伸出手,轻轻覆住我抚在他脸上的手,缓缓拉下来握在手心,安慰地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怪八哥。我明白他现在的感受,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心里轻轻颤动了一下,因他此刻的强颜欢笑。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羡慕八哥。至少他还有额娘在…他可以天天来给良母妃请安,可以陪她聊天说笑话,可以为她担心着急,可现在这些对我来说,却不知要如何去实现。”
我看着他,心中涩然,却不知该如何相劝。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看着我轻声道:“良母妃自苦了许多年,但至少她在皇阿玛心中是那份不同。若果真如这宫墙之内的女人们一般无爱无恨,每天只盼着恩宠过日子。这倾城容貌,这金石岁月,岂不比如今更加辜负?”
我知他为让我宽心,便点点头,淡淡扯出了一抹笑容。
回府之后未过数日,我又一次出现在了这座冷清的长公主府门前。
轻轻扣动门环,来开门的仍是上次那个小厮,这次见了我,他动作利索地甩着袖子跪地请安,叩头道:“奴才叩见公主殿下。”
我点点头,并不纠正他的称呼,只扶了湘儿往院中走去,因着上次随八阿哥来过,熟门熟路地便找到了后院。院子正中,香冢依旧孤零零地伫立。两旁的桃树早已过了开花的季节,郁郁葱葱地开枝散叶,倒显得这重院落不似冬日之时的冷清。我轻轻走到墓前,凝视那洁白的石碑半晌,跪下去摆好祭品,轻轻叩了三个头。
抬起头,轻轻抚摸着墓碑上一个个凹陷下去的字,我喃喃地低唤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娘…”
说陌生,这个字眼从未自我口中唤出来过,母亲从来只得两个,现代的妈妈,宫中的额娘,可眼前这座冷清的孤坟,却是我这一世生身的娘亲,纵然从未谋面,这副身子里面流淌的血液,却仍是和地下长眠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一种自己无从选择的,理不清,丢不开,剪不断的纠葛。
说熟悉,是因为近来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情景。
梦中是另一个自己,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满面泪痕,形容憔悴。她一直拉着我的胳膊,哭求道:“我求求你,去看看娘亲吧,娘亲很想你,她一直放心不下。当年她抛下你狠心跳进池塘是她的错,可她到底是娘亲啊。”
那是这一世的我,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既然占用了她的身体,便理应替她完成心愿。更何况,那本来就是我自己。
梦中的自己,一遍遍地喊着“娘”这个字。
梦中总有一个女子的背影,桃粉色的衣衫,流云一般的墨发,一步一步,渐行渐远,从未回过头来回应过我的呼唤,但我知道,那是我的娘亲。
是眼前,这座坟墓的主人。
佟佳•明嫣,石碑上冰冷的这四个字,却牵扯起我无尽的眷恋。凝视着石碑,我淡淡勾唇笑了笑,轻声道:“娘,女儿来看您了,您在那边一切可好么?”
石碑静静地伫立着,风吹桃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给予我唯一的回应。
执杯在手,杯中清酿摇摇曳曳,荡开小小的波纹。我唇角含笑,手腕一翻,一杯清酒尽数浇在地上,融进泥土中。轻轻启唇,我的声音轻轻柔柔,却不知能否将这份牵挂,送到那方遥远的世界:
“女儿现在过得很好,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皇阿玛与额娘对女儿十分疼爱,十三爷是这个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女儿这辈子有过太多的幸福,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承欢于娘亲的膝下,没能见过女儿生身的父亲。娘亲,您若泉下有知,不要为女儿担心,多多珍重自身,女儿也便少些愧疚了。”
湘儿在我身侧跪下,也随着我叩了头,恭声道:“公主殿下,奴婢当年多蒙殿下救回性命,公主的恩德奴婢今生无以为报,公主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侍奉福晋,永远都不会离开福晋的。”
我转过头,与她相视一笑,又转回头去对着坟墓道:“娘,女儿不能出来的太久,这便先回去了。女儿以后一定会常来看娘的,下次女儿把莫离也带来,让您听她好好地叫一声玛嬷,可好?”
墓前的清风呼啸着回应我,我又叩了一个头,却不肯起身,凝视着墓碑,在心中默念那些我无法启齿的话。
娘,儿这一生未能承欢膝下略尽孝道,已是无可挽回的遗憾。儿只盼梦中,能够见一见亲生娘亲的样貌。儿不孝,可是儿还有所求,儿求娘若泉下有知,保佑儿的额娘可以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也保佑她在倾尽自己全部的爱之后,能收获应有的幸福作为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