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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没有神的世界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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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没有神的世界里
“燕老大那么久都不见上线,是不是娶老婆生孩子去了?”
——by 一脸□□的南宫大侠。
“男人怎么能生孩子?”
——by 非常正经的墨非。
“男人当然能生孩子啦,只要(以下过滤一万字百科资料)就可以啦!墨非你想试试吗?”
——by 娱乐版版主KIKI。
“所以让我们尽情地幻想他吧,啊哈哈哈谁让他不上线来扣钱。”
——by 盼望着燕老大回来哪怕清空自己的论坛币也好的南宫大侠。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啊,老大不在害得我们只能自己抵抗如意团队啊,偏偏趁着这时候来……老子多少天没睡个好觉了!”
——by 用黑眼圈当烟熏妆cos如意的妓院老鸨。
“这么久了连小熙都不怎么上线,还好有仙仙这位帮手,喂,仙仙你要不要考虑当技术区总版主啊?我们都很看好你哦。”
——by 对美少年永远没有抵抗力的小SO。
“临江仙,你是不是哪位大神的马甲?从未见过你这么牛叉的新人,哪天有空了我们来单挑三百回合?CS、红警、WAR、星际,随你选。”
——by 有点吃醋又不得不佩服新人的戒指君。
“我只是燕归来的朋友……而且,我只玩可以赚钱的游戏。^_^”
——by现任论坛实习版主临江仙。
忙中偷闲的人们在论坛上版聊着一些随意的话题时,关小熙正趴在屏幕前默默地望着他们。
由于论坛用户资料会显示“最后登录时间”等信息,不登录又无法看帖子,存心下潜的她便注册了一个马甲,名叫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燕归来,一个曾愿与他并肩站立的妄想,可惜,妄想妄想,终究是痴妄和念想,她潜着水,连扣钱什么的都懒得冒泡了,都随他们去吧,她想,无聊地把帖子翻了一页又一页,忽然她看到有一层楼里,那让她朝思暮想的名字和头像。
“南宫大侠,在背后说站长坏话,扣除所有论坛币,如你所愿。”
严肃到极点却让人实在想笑的口吻,那么熟悉的人啊,这层楼的回帖继续见长,人们各自版聊着先前的话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师父……
关小熙忍不住用指尖去轻抚他的头像,谁料身体竟瞬间坠入一片黑暗里,她慌张地奔跑,却四处碰壁,最终看到前方有个放光点,她不要命地跑过去,她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背影,挺拔的、在黑暗中微微泛光的熟悉背影。
“师父……”关小熙下意识地询问,而那人转过身来,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
她看不清他,走得再近也无法看清无法触摸,他的眉目隐在浓浓的雾气之后,他们一步之间,是咫尺天涯的距离,“我很想你”这四个字被她吐出口后换来的只是那人影的消散,她疯狂地抓着黑暗深处许久,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抓穿,可是她抓到手的只是更多的黑暗,她无能为力,她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周围的景致一幕幕地转换,她依然找不到她想看的面孔,尘世如潮,她只不过是人海中的一栗。她听着人们的私语如春草疯长,如夏花盛放,她的花也开了,种花人却已失落在茫茫时光里,芳华无人赏,不如归于土壤,她把自己重新埋在地下,从此不见天日。
原想终有一日他会回来,可她在岁月里徘徊了那么久,久到她都几乎快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他的。人们说他结婚了,她不信;人们说他孩子多大了,她不信;人们说他退休了,她不信;人们说他死了,她依然不信。她是那么执著地寻找着他,直到有一天她的土壤边上来了一个高贵优雅的妇人,妇人没有牵着小孩,也像她一样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她垂老的面孔却依稀还能见到年轻时的傲然与冷艳,只不过如今老了,岁月磨平了她大部分的棱角,她弯下腰轻声地对着冻土中的花儿说:“其实我们都一样,爱着他,却又被他抛下,他谁也不爱,他不属于你我,所以……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让我们去毁了他,去报复他……”
“不!不要!”关小熙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如意你这个妄想症的蛇蝎女人,你给我滚开!少拿我来垫背!”
“妄想?呵呵呵……”垂老的妇人笑起来,面孔恍惚又是那张年轻不可一世的脸,“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比我更妄想,那就是你,关小熙,你只不过是他一个小小的学生,你永远不可能得到他……”
“滚!”嘶声竭力地痛喊,关小熙的眼泪流下来,而如意的鞋底往她的花叶上踩去,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盛夏,又是一个闷热的早晨。
关小熙汗流浃背地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又是一个噩梦,她望着天花板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关梦境的记忆彻底模糊了,才起床去洗漱——这半年来,她一直用这种办法去忘记噩梦中的情景。
去努力地忘记……他。
下楼,买早点,和房东打招呼,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边吃早餐,一边写前一天未写完的稿子,她早已从湖边的小洋楼搬了出来,在旧城区不怎么昂贵的地段,自己租了一个小单间,靠着给游戏公司写半兼职的策划稿子、给楼下的照相馆当PS助手过日子,每周六周日,还会给教辅中心的小孩当英文辅导赚外快。
想来也好笑,当年高考英文不及格的她,现在却欢乐地辅导着即将高考的孩子——而且,她也是课堂缺席率最少的也是工资最高的那一个“大学生辅导老师”——天知道她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简单的田园碎花窗帘下,是她自己组装的笔记本放在书桌上,当然,比他送给她又被他摔了的那台廉价了许多,性能也差了许多,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今天是工作日,她并不用去上课,悠闲地吃完早餐,顺手敲完了一份支线任务设计稿。即使是投给一个给江城科技提鞋都不配的三流山寨游戏公司的,她还是写得很用心,她的创造力,在网游策划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她尽情地写着她想写的故事,尽情地拒绝着江城科技一次又一次的高新正式聘请。
她已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很多钱,也没有很多烦恼,如此悠闲快乐的生活——如果,从来没有他出现。
时间真的能磨平一切伤痛吗?
她只知道,这半年来,她再也没碰过任何与编程与黑客相关的东西。
即使她每日都去论坛上潜水观望着最新时事,即使她从前写的收费软件放在下载区,每天都能赚到许多付费用户的银子,即使她把这些银子都兑成现金,拿去打理燕归来在湖边的别墅,偌大一所房子,每月的清洁费、维修费、物业费等等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幸好,她从前写的付费软件足够多,让她不至于再次去当黑客这个来钱很快的职业。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偿还,一种对于过往的算清,对于救赎的偿还。既然他不再认她这个徒弟,既然他痛恨他教给她的东西,既然他那么决绝地离去——偏偏他给的不是钱,是技术,是她削骨剔肉也还不了的东西,她只能不再去触碰。
如果这样,能让他满意。
那么,她也很满意。
写完稿子发了邮件,关小熙照例登录马甲潜水逛论坛,什么“似曾相识”燕归来,梦中的ID她不愿回想,她现在的马甲,叫做“暴走菊花狂战士”,瞧瞧,多拉风多牛逼的名字,简直太适合她了!
论坛上除了如意那边骇客团队隔三差五的攻击,照例没什么新动向,她又回到《理想国》制作团队的内部论坛,制作人员日渐增多,□□群早已塞不下,于是人们掏钱自办了内部网站。关小熙照例潜水,这里的一切都已走上正规化的道路,用不着她瞎操心,她也早就辞去了安全顾问的职务,那里颜可一个人就够了,她这么对人们说,然后开始抢苏才子的饭碗——无疑,相比苏才子写出来的充满教科书味道的游戏任务,关小熙写出来的文笔并不好却创意十足的点子更受人欢迎,于是最后苏才子被派去专职负责脚本宣传,而策划则由关小熙一手包办,至于燕归来打给她的一笔投资款,她也规规矩矩以燕归来本身的股份名义用作游戏开发的经费,一分都没有挪作私用。
这个团队暂时还处于负收入的状况,所以关小熙会把众人投票淘汰下来的创意,润色一把投给别的游戏公司,竟也大多数都被录用,给予了不菲的稿酬,她一个人真是过得有滋有味。
如果不会再想起他。
去斑、除皱、拉皮、液化、调亮……一系列的熟练操作,关小熙把照相馆昨天送来的第十五张照片上的阿姨P得年轻貌美,再用素材花朵装饰一下背景……嗯,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化妆师而不是照片美化师。
化妆师……她想起这三个字,脑袋又闪过一些她不愿想起的片段,罢了,她还是老实玩她的图像处理软件吧。
忙完一天的活,下个月的生活费就又有着落了,关小熙伸了个懒腰,打算下楼去溜达一圈,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莫爷爷?”
她打开门,是她的邻居,一个眉目慈祥的老人——说来也怪,自她搬来这里后的第二天,这个老人就租下了她隔壁的一整套房子,没见他有什么儿女同住,他却相当地自来熟,人缘也特好,不是给她这个邻居送吃的,就是给她送好玩的,搞得关小熙每次都很不好意思。
“呵呵,小熙啊,今天天气那么好,有没有空和我这个老头一起出门钓鱼?”
老人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一大包钓鱼用具,甚至还有两个便携式X型板凳。
“钓鱼?”关小熙顿时愣了,她被邀请去参观过这老头的屋子,里面除了奇奇怪怪的电器零件,就是奇奇怪怪的花草盆栽,真不知他什么时候改行喜欢钓鱼了……望了望外面毒辣的太阳,犹豫中的关小熙被老人递过来的一个大草帽和一袋新鲜草莓打败了。
好吧,钓鱼。
也许这就是美好的现实生活。
关小熙收拾了干粮,跟在老人屁股后面走下楼,她连这个老头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只让她喊他莫爷爷,她就喊了他莫爷爷——天知道她为什么对他有种亲切感,就好像是久别的亲人一样。
如果没有火热的太阳,这确实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两人搬着凳子在鱼塘边坐下,渔场的承包人是老爷子的旧友,随便他们钓多少回去——只要能拎得动,就免费拿走,所以这一老一少的心情格外好。关小熙在莫爷爷的指导下,很快学会了穿饵、甩线、观察浮子、提线等一系列技巧,当然,她坚决放弃了据说效果更好但看上去特恶心的活蚯蚓,而坚持用可爱的小面团当饵——这样的后果,是一整个下午过去,她吊在水下的网兜里,只有寥寥两三尾小鲫鱼,而旁边的老头子已用蚯蚓和糠粒钓了沉甸甸的一大兜,看得她格外眼馋。
“小朋友,你太固执了。”老人望着她手里可怜的小面团,意味深长地微笑,“对一种东西的固执,会让你看不到更多的东西,利益是这样,别的也是这样,你守着你的固执,永远也到不了外面的世界,你甚至抗拒着去多看一眼,对吗。”
“外面的世界吗?”关小熙低下头,远远地望着池塘边的水草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她不知道这个老人了解她多少,也许是远房的亲戚,也许是来看她过得好不好的他的朋友,谁知道呢?有一个人,关心她,对她好,这是她渴望的简单生活,她不愿去了解那其中的复杂关系,她只知这个老头的一番话如这夕阳下的水草,那么柔和,却带着倒钩的锋芒,直直地刺进她的心里,生疼生疼。
“我家那小子,一直对我说,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更是个聪颖的女孩。”老人收拾了东西,走到她身后,继续用那种柔和的声音缓缓地说,“那个小子告诉我说他看着你成长,连他都佩服得不得了,总是在我耳边说着你有多么潇洒多么强大,我起初还不信,能让那个骄傲的小子认可的人物,原本只有燕归来一个人。”
“你……认识我师父?”关小熙依旧望着远方太阳落下的方向,听到老人这么说,她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蹙起细眉,她并不想听到“燕归来”这三个字,或者说下意识地抗拒这三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这三个曾让她魂牵梦萦的字。
“燕归来不是你的师父了,你还不明白?”
老人直接绕过了她的问题,乐呵呵地拍着她的肩膀,嘴里却说着让她心凉的话语。
关小熙的瞳孔瞬间缩紧。
是啊,她已经不是他的徒弟了,只不过她一直欺骗着自己,从很久之前的那一个冬夜起,他们之间最后的关系就已荡然无存,而她却逃避着,逃避着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消沉,她就用充实而平淡的生活去学会遗忘,她对自己说她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女人,她一个人坚强地生活着,用灿烂的笑脸掩埋着前夜梦回时的痛苦与失落,去迎接每一天的清晨,她口口声声说着这就是坚强,他不要她了,她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她完全可以忘了他,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却不知她逃来逃去,还是逃不开一个字——“他”。
本以为远离了心底的执念,却未想跳进了更大的深渊——她徘徊在一个没有他、又处处有着他的世界,寻寻觅觅,不得出来。
她到底,还是忘不了他吗?
把那些过往,那些记忆,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统统压缩成一个单音节的字眼——她刻意地不去提他的名字,却因此让心底的沟壑越发撕裂、变大,那深深的裂缝里,是一道又一道流着血的疤痕,在她淡然而完美的外表下,没有人看得到。
这个老头却看到了。
“你是谁”这种问题在她充满茫然与浑噩的双眼对上老头那张依旧慈祥微笑的面孔时被瞬间打消,她只听到老人喊她回家吃饭的邀请,她只听到自己没有多少犹豫就答应了,于是,西下的夕阳中,纠结的少女就被有着狡猾笑容的老爷爷稀里糊涂地拐回了远郊一个小别墅里。
“晚上煮鱼吃吧,哈哈哈,家里那小子说你最喜欢他煮的鱼汤了……”
下车的时候,老头的这句话在关小熙耳边响起,怎么听怎么耳熟,来不及等她有所反应,已看到面前的院门被打开,一个白色的身影飞快地朝她扑来,就好像一条等着主人回家的摇尾巴的大狗——事后,关小熙如此形容,换来颜可夹着一个鱼头砸进她碗里。
“小熙,很久没看到你了。”
少年热情地拥抱着她,完全没顾及她晒了一天太阳汗涔涔的衣服后背。
“颜……颜可!你……你你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脑沟回路迟钝的小姑娘终于开始蒙了,她望望远处乐呵呵进屋不理的老头,又看看面前灿烂笑着的少年,顿觉自己像是在梦中。
长久的独居生活,整夜混乱或是绮丽的梦境,时常让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精神出了毛病。
“这是我家呀,师父他从大理来杭州都有半年了,说是来监督我生活,但他又很嫌弃住我这里,还去城里租了个房子,哎这老不死真是的。”少年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他没和你说吗?那他怎么把你带回来的?我不信啊靠!这回又赌输了……(转头)嗷!师父你这个老奸巨猾的浑蛋你太龌龊了!”
半年未见,他的个子又高了她半个头,连带头发也长长不少,柔顺地垂在耳侧,俨然一副文艺青年的模样——如果不清楚他的底细的话。
关小熙也从来不知道身为一个徒弟,竟然可以在师父面前如此嚣张,如此不敬,如此……没大没小……
颜可的表现挑战了她的认知极限,而为人师父者——竟也是背着手,只留个得意的屁股给他们瞪着,哦,天啊,居然有这种为老不尊的师父。
莫爷爷,原来是陌爷爷。
原来这个老头,她长达半年的有爱邻居,就是花阡陌。
不过,关小熙的性格注定了她没有过多的好奇心,或者说,不想过问太多,既然来了,那就好好享受晚上的大餐吧,说实话,她的确很怀念颜可的……水煮鱼。
而这农家的小别墅,远隔了都市的嘈杂与尘灰,清新的空气和自然环境是这里最美的享受,关小熙一直都很羡慕这样的日子,如果在这种环境住久了,说不定真的能让心灵平静,彻底告别那些混乱的噩梦。
颜可去厨房给灶头烧火,折腾大锅的鱼汤,而关小熙好奇地在屋里打转,欣赏花阡陌师徒那些稀奇古怪的收藏与杰作——手摇发电机,投币电话机(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关小熙汗颜),能插手机SIM卡的小霸王学习机(这年头竟然还能见到这古董玩意,关小熙想),还有带着收音机和扬声器的脚踏自行车——天知道这对师徒有没有把这辆自行车骑上街然后被警察扣留过。
末了,关小熙还想参观一下他们的厕所,兴许里面还有高科技的玩意等她发掘,不过在厨房传来鱼汤香味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花阡陌在哪儿?
转了一圈,关小熙发现自回来后,她一直没见到那狡猾到一眼看穿她心事的老头。
花阡陌正在二楼的书房里、
他锁着门,从枕头芯子里抽出一沓信纸。
翻开来,洋洋洒洒十数张之多,纸张因翻看多次而变得柔软,边角甚至已破裂,一页又一页,花阡陌看着纸上安静而锐利的字体,是的,一切只剩下这些手写的笔迹了,它们恍若无价之宝,这个和他争执了一生的人啊……静静地重头又看了一遍,花阡陌此刻的脸上既没有慈祥和蔼的微笑,也没有玩世不恭如小孩的调皮,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垂老之人,他端详着纸中的笔迹,良久,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挑了信纸中的最后三张,点火烧了。
满篇的嘱咐与请求——这个与他争斗了一辈子的人,这辈子对他仅有的一次请求——在这火中,变成了洋洋洒洒的灰烬。
拿着其余的信纸,花阡陌走下楼。
“这是燕归来留给我的信,也是留给你的。”
他对关小熙说。
“这样……就没了?”
“没了。”
反反复复把手中信纸看了许多遍的关小熙,却越看越难过,最终她还是有些无法置信地仰头询问,却换来花阡陌慈祥微笑的面孔,这张教人心暖的老人家的脸,温和得无懈可击。
伤心伴着失落狠狠地敲击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可她只能装出不在意的模样。
“嗯,我看完了。”她故作轻松地说,却掩不住那颤抖的声线,最终使她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颜可的鱼汤做得怎么样了”而狼狈逃开。
满含笑意却能看穿人心,老人的历经七十载风雨的目光,她一刻都不想面对,在老人眼里,也许她就像一个漏洞百出的可笑等式吧,偏偏她还固执地认为那是一个完美等式,如同童话故事中美好的结局,相爱的人终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终有一天,她看到了他的信,那么熟悉的让人想落泪的笔迹,书写的却是与她无关的故事,洋洋洒洒十数页,并无一字提到她。
最后的幻想被彻彻底底地击碎。
她爱他,不等于他爱她。
他在信中说着年少时对花阡陌的崇拜,说着他年少时做过的与来不及做的一些趣事——大致是针对老人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熟悉的男人,她陌生的他曾有的年华,她看到他用那飞扬未退的笔迹书写着那些缓缓流走的旧时光影,少年潇洒的他,青年壮志的他,流离海外的他,痛失挚友的他,念念不忘的他,漠视一切的他,满怀遗憾的他……
是的,她从未想过的他的冰霜扑克脸下深埋的感情。
陆萧,他的信中多次提到了这个人,若陆萧还在,若阡陌未退,那说不定现在就是三分天下,真正属于他们的繁盛时代,而不是他孤单的一个人,空有这一切,却无人可分享。
那样温柔的口吻,是关小熙奢求而不可得的,他会对着他的挚友笑,会对着他的敬仰者笑,会对着电脑屏幕对着冰冷的代码笑,却似乎从来没有对着她笑。
她无法企及的温柔,再努力追赶,也不属于她的,她只是他生命里仅仅存在了两年的过客,只是他到手又抛弃的徒弟——她竟然敢奢求一个当年与花阡陌、陆萧两大神人把酒笑谈的另一个神的感情。
她心中的等号,到头来只不过是可笑与荒唐。
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信,他在信中那么温柔地缅怀了三个人的过去,缅怀了他视为无价宝的友情,以及惋惜了之后的种种变故——他似乎要去干什么大事,信中并未详细说明,只交代了他走之后中华黑客会的一切让花阡陌帮忙照料着,包括具体到条条框框的细节,罗列了许多张纸,最后还不忘感慨花阡陌是个半路洗手的老浑蛋,以及,对他们最后也无法一决高下的惋惜——“只可惜,也许等不到你老死,我也无法和你一决高下了。”
深藏在平静的永夜中的狂傲年少,让人止不住地落泪。
厨房的烟囱又被东西堵住了,颜可正在里面手忙脚乱,满屋的烟气呛得刚进去的关小熙咳出来,咳着咳着,双眼已忍不住一片模糊,她到底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看了好多遍,最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数过去的——她颤抖疲软的手指告诉她,他的信里,真的没有提到她。
他提到了花阡陌,提到了陆萧,提到了颜可,甚至提到了如意,提到了中华黑客会上到管理层下到普通会员琳琅满目许多人,他说,他很爱他们,网站是他们的家,而他们就像他的家人,他们曾陪伴他走过那么多的年华,他温柔地说着他舍不下他们。
可他不曾提到她。
像是有什么把心掏尽了,挖空了,偌大的记忆库里,只剩下孤单的倒影,她能看到光束投进来,光束下的人却早已不见了,他交代了一切,他远走他乡,他要做一件大事,他奔向自己的信仰,只剩她一个人固执地抓着他当初的倒影,烙在心里,谁也带不走,谁也看不到,一个人,生生地,疼。
这封信,把那抹影子也打消了。
心中空落落的一片,又如窒息般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梗着,关小熙无力地靠在厨房的墙角,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了?”颜可站在她身前,奇怪地在她眼皮底下挥了挥手,而她无动于衷,只是双眼微微抬起,是一双通红的眼眶。“我刚才把烟呛到你了?嗯,对不起……”颜可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又舀了一勺鱼汤,凑到她嘴边,“刚煮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关小熙机械地张嘴,咽下,味蕾像是中毒了,吃什么都是苦涩。
“好吃。”她机械地说。
“哈哈,那就好,我还怕盐放多了呢。”颜可满意地笑了,有关小熙这个免费实验品在,他就不用自己去遭罪——刚刚他确实不小心打翻了盐罐子,没想到咸淡竟然刚好?
“锅里有好多,你自己随便舀吧,我先盛一碗给师父送去。”颜可调皮地拍拍她的脑袋,顾自己端着鱼汤走了,完全没看到关小熙再次缩紧的瞳孔。
师父。
她又听到了这两个字,心里猛地刺痛起来。
师父。
那是别人的师父,不是她的,她的师父早就不要她了,早就远走他乡了,她还傻傻地等着他回来,没想到自己在师父的心里,竟没有留下任何地位,连论坛上与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们,她都比不上。
原来,她只是他无心的播种,而她却想以身相许,想涌泉想报,她有心开出的花,直到败了也无人来赏,她的感情,在他眼里,那会是多么地可笑和丑陋……所以他才走了吗?他不想再看到她。
客厅传来夸张的叫骂声。
“你小子想毒死你师父是不是啊?是不是认为你师父老了不中用了你就可以……”
“我呸!你个不识好歹的老狗比,这可是人间美味!你不想喝也别糟蹋了……我都一口还没喝,就先来孝敬你,你竟然……”
“好啊,你个臭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是吧,你喝啊?你怎么不喝?你到底放了多少盐?你别是撒尿进去了吧!”
“诶?不会吧,小熙都说很好喝啊,我尝尝……嗷!(碗打碎的声音)怎么这么苦!啊啊啊……”
很苦吗?
关小熙茫然地望着那老式灶台,为什么她不觉得?
鱼汤很苦,而颜可更加苦恼,自打他回大理师父老家过年的时候偷看到师父压在枕头里的那些纸张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他还以为是什么最新出炉的微软公司最新漏洞报告,让师父如此小心翼翼地珍藏——他从门缝里见到自家师父甚至多次想过把它们烧掉,最终又恋恋不舍似的塞回了枕头里面,强烈的好奇心终于让他在师父某一次便秘中潜入他的卧室,成功偷看到了那些纸张——出乎他意料的,这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研发报告,而是那个便秘口臭外加肾亏的老男人写给他师父的信。
看到燕归来在信中叙写的往事,温柔的语气,他忍不住地发笑,也许什么时候,他可以用这个去嘲笑一下关小熙,甚至直接去嘲笑燕归来本人,哼,谁让他嘲笑他的银行存款的!
然而看到后面,他又隐隐觉得不对,那些详细的叮嘱,关于网站安全系统的原理,他师父花阡陌一直想弄明白的秘密,燕归来居然无一遗漏地把要点写在里面,而颜可已经对这些秘密没有兴趣了,他只关心让燕归来和自家师父之间如此通信、如此托付的原因——他究竟要去干什么?
怎么看都跟个弥留遗嘱似的,虽然他便秘口臭又肾亏,但他挂掉了的话小熙肯定会伤心的啊,是什么,让他交代后事一样一个人远走——他还没有成为神,他还没有打败他,他怎么可以走?!
而看到倒数第三张纸时,颜可更加吃了一惊。
关小熙。
他亲爱的的熙马拉雅。
燕归来,竟然……爱她?
身为她的师父,身为年长她一辈的人,最关键了是身为一个比他颜可大了将近十岁的老男人,他竟然爱着她?!
在信中他提到了对于这份感情的迷茫、自嘲、羞于启齿、难以忍受,以及“花阡陌,也许你活了那么久都没有过这种心情”之类的语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确实实地,爱上了她。
他怎么可以爱上她?
如果他们结婚了,到时夫妻联手,他就再也无法打败他了。
怎么可以这样?
来不及再往下看,颜可就已经被从厕所冲出来的花阡陌抓到了现场,臭骂一顿之后,就把他赶回了杭州。
再后来,又得知燕归来不知何事恼羞成怒(大概是表白遭拒了,颜可认为)在圈子内公开与关小熙断绝师徒关系,孤身一人离开杭州后不知去向,而同时,花阡陌也从大理来到了杭州,在颜可的别墅里住下,说是什么再指点他一些更高的技术,双重喜事之下,颜可简直高兴得想放鞭炮庆祝,当然,在花阡陌认为他要“欺师灭祖、图谋不轨”的状况下,他的鞭炮都被扔到了池塘里喂鱼。
又过了一段时间,颜可的高兴劲逐渐冷了下来,他师父也走了,说是去看小熙,却不允许他跟着去。
颜可一个人被关在空荡的别墅里,开始感到寂寞,是的,他一点都不开心了。
燕归来,他这么走了的话,那他又找谁去比试去证明他的实力?他宁可他们都还在,他一个人……单挑他们师徒两人的。
他开始想念关小熙,开始担心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即使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他还想和燕归来决一胜负的愿望。
然而他的行动很诚实,他开始心神不定,开始魂不守舍,他把师父的收音机拆了却装不回去,奇怪他以前三分钟内就能装好的,他开始把烟囱莫名地堵住,开始把灶头烧穿,开始把盐罐子打翻——直到今天看到师父接了关小熙回来后,他本来高兴的,但高兴的心情转眼又被破坏——他看到师父把那封信交给了关小熙。
他重新回到了把盐罐子打翻的生活。
吃了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的晚餐后,花阡陌亲自开了一辆外形类似拖拉机但据说价值不菲的车子——关小熙严重怀疑这是老头自己组装的,而老头又是无证驾驶——她浑浑噩噩地坐了上去,并且平安地被运到家门口。
“哎呀呀,住城里空气多不好,小熙你干脆以后就住我家去吧,有小可呢,年轻人就是要和年轻人一起才好。”临走时,花阡陌意味深长地笑,“那小子虽然皮,人还是不错的,他一直说想要个师妹。”
“我……”
“你考虑考虑,如何?你资质那么好,不发展下去可惜了。”楼道的灯光把老人脸上的皱纹映得分毫毕现,看到关小熙茫然的目光,他趁热打铁说道,“你不会信不过我的实力吧?嘿,想当年要不是我隐退了,现在圈子里的老大可轮不到燕归来那小子。多亏了小可天天跟我说他想你了,我才知道有你这么个聪明的姑娘,怎么样,入我门下吧?保管你将来比燕归来还要厉害。”
“他真的……没有提到过我?”灯光下,是女孩惨白如纸的脸上,不甘放弃的眼神。
“没有啊,他直到最后的来信都没说起你。要不是小可说起你,我恐怕会错过你这么好的苗子了……”
老人依旧和蔼地笑着,笑中有渴望,有鼓励,有惋惜,有让人不忍拒绝的慈祥,无懈可击。
他就这么看着女孩眼中最后的光彩渐渐地暗淡下去。
他笑得更加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