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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废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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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废园很多年前就在这儿了。
园内荒草萋萋,矮墙委顿,中心耷拉着一座早年间盖的凉亭,亭顶瓦片斑驳,好几处都没了遮挡,每逢下雨天,雨珠便顺着那些缺口蹿下来,淅淅沥沥,在亭内落着小雨。
废园没有门,抬脚就能进去。但园中的路却不好找,得先拨开那些半人高的荒草,然后仔细循着痕迹辨认才能找到那条不知荒废了多久的通幽曲径。找到了路也不能松懈,因为这里阴暗潮湿,常有些蜇人的毒草毒虫埋伏着,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恶狠狠地刺一下。
丁云帆幼时曾偷溜到这废园里玩过几次,结果后来被他爹知道了,给拎回家拿家法伺候了一顿,打那之后,他就不常来这废园了。
长大后再来这废园,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儿了。
那天黄昏,落着小雨,天上明月隐隐约约的,月光反被那雨衬出了些清明。丁云帆从外面野回来,正好路过废园,也不知怎的,他忽然皱眉往废园里看了一眼。
雨丝和荒草掩着,丁云帆看不清里面。他不是个多事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就权当里面没东西了,眼皮一垂,正要走,谁知就在这时候,园内忽然发出了不大不小正好够他听见的动静,明摆着是在勾他。
丁少爷不多事,但也不是没胆子,意识到不对劲儿后就直接脚步一拐闯进了废园。
然后就发现了废园里盘膝而坐着的那个流浪汉。
丁云帆从墙角拿来那根半人长的木棍,木棍半个多月没用,竟然结了层细细薄薄的苔,摸上去滑溜溜的,有点瘆人。他摸出兜里的蓝白方帕,在棍上绕了一层,打了个结,手握上去,然后挑起木棍开起了路。
废园并不大,加上丁云帆走这路也走了快一年,虽然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但毕竟熟能生巧,因此不消片刻,丁云帆就走到了那凉亭台阶前。他把木棍靠在支着凉亭房檐的亭柱上,拆开帕子的结,抽回帕子,然后抬脚上了台阶。
凉亭里有条木质长椅,靠外,正好对着旁边那个早被落叶和泥洼填满了的池塘,应该是修来观景用的。长椅上侧卧着个人,身上铺着张薄毯,头下枕着几张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报纸,头发好多天没洗了,乱糟糟地拧在一起,像团脏兮兮的毛线。
丁云帆把手里的糕点搁在凉亭中央的桌上,一边拆油纸,一边不咸不淡地揶揄:“躺尸呢这是。”
躺着的那流浪汉不知是听见了响动还是闻见了糕点的香味,慢吞吞地翻了个身,从长椅上坐了起来。
流浪汉长着厚厚的络腮胡,头发茂密,几乎挡住了半张脸,显然是没打理过的样子。他掀开身上薄毯,褴褛且有些不合身的衣服便露了出来——那几乎不能称为“衣服”,只能说是一面裁剪过的“粗布”。手腕和脚踝遮不住,于是便全冒了出来,上面有污垢,黑得发亮。
“怪不得梦里好像听见了什么踢里哐啷的声音,原来是你这小子跟你爹回来了。”流浪汉站起来,眼睛被长发盖住了,眼神看不真切。他话里带着点北方口音,语调都是铿铿锵锵带着劲儿的,但或许因为他语气上的玩味,又把那些铿锵给抵掉了,转而带上了散漫来。
他慢腾腾地挪到桌前,拿起块水晶糕扔进嘴里,同时乜斜起眼朝丁云帆看了过来。
丁云帆双手环胸,往身后亭柱上一靠,眼角微挑,不咸不淡道:“我怕你饿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流浪汉笑了一声,眼睛边的褶子稀稀落落地聚在一起,他咽下口中糕点,笑得有点混:“没见有哪家少爷会关心一个流浪汉的死活的。”顿了顿,又说,“如今世道不太平,人人自危,良心跟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藏着掖着也都只能剩下那么零星半点……”
“打住,”丁云帆冲流浪汉打了个手势,站没站相地往台阶上扫了眼,懒洋洋地对流浪汉说,“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良心,你不必拿这些漂亮话来敷衍我,漂亮话我听多了。”
流浪汉抬头望了丁云帆一眼:“那你想听什么?”
丁云帆没所谓地捻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反问:“你不是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吗?”
流浪汉把一块绿豆糕填进嘴里,慢慢嚼着,没吭声。
丁云帆幽幽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你那天的伤可不像是人弄出来的。”
流浪汉含混不清地问:“你想说什么?”
丁云帆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样子:“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有些想不通。”
“有什么好想不通的,”流浪汉边往长椅那边蹭边对丁云帆说,“你年纪小,又养尊处优,被你爹还有周围那么多人保护着,当然不知道人心险恶可以险恶到哪种地步。那些伤在你看来奇怪,在我看来却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是想知道那些人都对我用了哪些刑吗?”他冲丁云帆一笑。
其实他的笑并不明显,都怪那脸络腮胡太长也太茂密了,现在那么一笑,反而有些滑稽和吓人。
丁云帆默了片刻,知道又被面前这老头儿给敷衍掉了,继续试探估计也试探不出什么来——这老头口风太紧——于是想了想,最后还是算了。他摆了摆手,修长五指如蝴蝶翅膀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幅度的,圆润的弧线:“不用了,我对人心险恶没兴趣。”说着从兜里摸出方帕,像来时一样把帕子裹在木棍上,绑了个活结,背对着流浪汉说了句“走了”然后就抬脚下了台阶。
身后的流浪汉似乎笑了一声,丁云帆没听清。他脚步顿也没顿,直接拿着木棍拨开荒草出了那个废园。木棍照例搁在了那个长了几簇野花的墙角。
出了废园,再沿着大街走上来百来步,就到了丁宅。上海前些日子不大太平,轰轰烈烈闹了几个月,各方势力拉扯来拉扯去,直到现在才消停了一点儿。不过那些事儿消停下来是消停下来了,但还做不到无迹可寻。
丁云帆绕去侧墙的时候正好瞥见门前那个底座被轰出了个洞的石狮子,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别扭起来。
但这别扭没持续太长时间,他很快绕到了侧墙,然后摘下帽子捏在手里,轻车熟路地踩着侧墙脚的几块垒起来的砖,借着力猛地一跳,双腿灵活地屈伸两下,随即便轻飘飘地翻过墙进了丁宅。
他小时候跟陈管家学过点功夫,但大概是一直不用心的缘故,拳脚功夫学得实在不怎么样,唯一能拿的出手叫人看的就是那个轻功。他轻功不错,加之这些年不断翻墙练习,到如今已经越发厉害,似乎要进入炉火纯青的化境了。
他拍拍手里的帽子,拂了拂身上的衣服,原地捯饬一番,然后戴上帽子一派松快地往自己屋里晃。
刚晃到长廊,就听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回头一看,见是阿兰。
阿兰提着个食盒,冲丁云帆嗔怪道:“老爷老早就回来了,不知少爷这是又跑到哪儿去了?”
丁云帆垂着眼皮笑笑,目光在那食盒上停了停,“唔”了一声问道:“怎么这时候出去买菜?”
“家里来了贵客,北方少爷,老爷怕人家吃不惯这里的菜,特意让我出去买了点北方菜肴来,”阿兰说着把那食盒往丁云帆跟前递了递,“喏,趁菜热着,我得赶紧送过去呢。”
丁云帆皱皱眉,问:“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丁家还认识什么北方少爷?”
阿兰便笑:“我看小少爷不是不知道,是忘性大,把人家给忘了……”拉着话音笑了两声,见丁云帆还是那副想不起来的样子,阿兰终于大发慈悲地跟丁云帆形容了起来,“哎呀,就是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又俊俏又齐整的北方少爷啊,他好多年前来过我们丁家,小少爷应当见过的呀。”
丁云帆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心脏倏地重重一跳。他正要问阿兰那个他曾经见过的,白白净净的北方少爷是不是……那个人,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就听他爹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还当你这次回来能收收性子,结果刚回来就给我野到外面去了,哼,还真是越发长本事了啊,你说我这丁家是不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啊?”
丁云帆右眼皮猛跳两下,心想他爹还真是一天比一天惹不起了。幸好丁云帆跟他爹“猫捉老鼠”了二十年,早训练出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淡定面孔。他掀开眼皮,拿眼神对阿兰示以安慰,然后唇一勾,眉一扬,打算向他爹嬉皮笑脸蒙混过关,谁知他刚转过身,刚张开口话还没说一句,就看见了那个和他爹一起站在台阶上,穿着件旧式长袍,五官深刻,眉眼细腻的人。
月光笼在他身上,镶边儿似的。
丁云帆没来由地怔了怔,忽地脑袋一抽,对台阶上那人说:“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