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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废园(一) ...

  •   丁云帆从茶楼晃出来,沿着南平大街直走。路边聚着小摊小贩,卖什么的都有,叫卖声带着上海人特有的口音,丝线似的揪成一团,成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嘈杂。街角停着几辆黄包车,车夫大多精明,一见有人从茶楼出来,就一边拿着眼睛乱瞟,一边按捺不住地拉起黄包车就往茶楼门口跑。丁云帆先发制人地向他们摆了摆手,拒绝意味明显,但又因为那摆手的动作太熟练以至于生出了些许不着痕迹来。蹿到半路的车夫们脚步顿住,一面叹气一面臊眉耷眼地拎起车把往回走,肩胛骨都塌了下去。
      走到第三个拐角的时候,丁云帆脚步略歇,然后便左拐到了一条小巷里。
      小巷狭窄逼仄,前些天上海又连着下了好几天雨,雨水连着潮气漫进这小巷里,像池里的水似的,被拘在了这里,一到清晨或是黄昏,小巷里便会涌起薄薄的雾,面纱一般。
      这条巷子里不住人,两旁的墙体有好几处都坍塌成了废墟模样,破了的瓦片堆在一起,被经年累月长起来的荒草掩住了。墙面也坑坑洼洼地掉起了片儿,凹陷下去的地方露出了墙体里的砖瓦块,黑黢黢的,像生铁。
      墙上铺着层门帘似的绿油油的爬山虎,水汽一浸,便泛起了光泽来。
      丁云帆踢了踢脚边的石头,余光往右边墙上扫了眼,正好瞥见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墙上,估计是把自己当壁花了。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但笑声太浅,以至于连丁云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了。
      上海天素来黑得早,不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眼,只见天边飘着团似有若无的月亮,光不亮,渺渺茫茫的,像虚浮在天上,照不到地面来。
      好在丁云帆走这条路走了许多年,早摸熟了这儿所有的犄角旮旯,就算闭着眼睛走也能不费工夫地走回自己家。
      这儿的一切他都是熟悉的,尽管有雾。

      沿着巷子直走,走到尽头朝右拐,走几步就通到了欧阳大街。丁云帆抬了抬帽檐,桃花眼冷冷清清的,像结了霜,然而那张脸却似乎生来带笑一般,看着总带着些风流。那点风流气据说是随他父亲的,不过这都是他那位年纪越大越爱追忆从前的父亲说的,至于当中有没有些许“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成分……丁云帆料定是有的。但风流随了他父亲,那双清冷的桃花眼却跟了他那早死的母亲,眼角细长,有时还会带上点薄薄的红,远看近看都好看极了。不过丁云帆现下没心思捣鼓自己那双眼,他那副心思几乎都花在陈公馆三姨太撞鬼的事上了。
      虽然他跟那位三姨太不熟,丁家和陈家平日来往也不多,但今天听张凤鸣的意思,那位三姨太手下的丫头似乎已经把消息递到南街里巷去了。若是那丫头真把消息递进去了,估计今晚就会有名状递进丁家了。
      不知道他爹这次是打算和以前一样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还是……会带上自己?

      想到后者,丁云帆没来由地捻了捻手指。
      其实这城中,但凡是有点门路和阅历的人都知道南街深巷里那户人家不对劲儿,可至于怎么个不对劲法儿,大家却未必清楚。不清楚的人们以讹传讹,也不知从几时起,坊间就渐渐有了那户人家是捉鬼师的传闻。传言说那户人家唐朝时候就有了,他们靠捉鬼为生,一直活到现在。但传言毕竟是传言,其中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底说不清楚,谁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不是真的从唐朝起就做起了捉鬼师,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凡是有人家中闹了鬼,只要给这户人家递副帖子,没几天就会有人在夜里帮他们捉鬼,而且那鬼总是捉得很干净。从这点看来,那个关于捉鬼师的传闻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茶楼里丁云帆虽然不咸不淡地呛了张凤鸣一口,但其实他心里也没什么底。那地方太神秘也太复杂,历史能追溯到几百年前,所以即使他爹跟他或有心或无意地提过那么几嘴,丁云帆也拼凑不出那地方的真实面貌。
      又或许,丁云帆想,连他亲爹也不知道那个南街深巷里叫“生死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不过不知道归不知道,他们丁家却仍得护着“生死门”,一是护着“生死门”那地方和里面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二是要护着“生死门”的存在本身——坊间传闻可以有,但绝不能太盛,以致威胁到“生死门”。

      这两条听着像律令的东西是丁云帆十八岁时——也就是前年——他爹告诉他的,至于别的,他爹说的零散又隐晦,扯了半天倒像是想把丁云帆往别的地方引,有用的全被藏起来了。丁老爷混迹上海滩商场多年,早年间那点风流劲儿都被圆滑给磨掉了,话里话外都透着股精明。丁云帆不是傻子,何况又跟他亲爹这么“猫捉老鼠”惯了,早摸清楚了他爹这欲语还休的意思,于是一摆手,就说让他爹不要勉强,不想说就不说。他爹难得的在他面前叹了口气,半晌,才幽幽地撂下句话:“再过些日子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丁云帆起初以为他爹口里的所谓“时候”只是个托词,直到这次跟着他爹北上,见了几个人,才知道他爹说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街上刮来大风,有些冷,丁云帆紧了紧衣服,快走几步,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下了。停下只有片刻,很快他就脚步一转,上了台阶,进了那间铺子。
      丁少爷名声在外,铺里伙计一见来人便腆着笑迎了上来:“丁少回来了。”
      丁云帆微微掀开帽檐,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地冲伙计点了点头。
      伙计一面把他往铺子里引,一面问:“这些都是今天刚做的,有水塔糕,水晶糕,赤豆糕,丁少要买些什么?”
      丁云帆从口袋里摸出枚银元搁在桌上,掀唇道:“和以前一样。”
      “好嘞!”伙计晃着脑袋,拿了油纸过来,一面拿糕点一面自言自语道,“三块绿豆糕,两块水晶糕。”
      似乎是怕自己忘了。

      绿豆糕甜糯,水晶糕清润,都是果腹的好东西。丁云帆抬手拿过伙计双手捧来的东西,另一只手轻轻压住帽檐,那双清冷的桃花眼霎时间便被蒙在了一片阴影下。
      他拎着那盒糕点出了铺子,走了半截路,遥遥望见丁宅门匾和门前墩着的那两头石狮,忽然觉得自家门楣似乎有些旧了。
      是有些旧了,朱红大门都有些褪色,染了尘似的。

      其实丁家祖上并不是上海人,而是北方某地人氏,直到丁云帆祖爷爷那一辈,丁家才从北边迁到了上海,从此便在这里落地生了根。
      丁云帆祖爷爷带着一大家子人迁来上海时,这条街还不叫“欧阳大街”,丁宅也远没有如今这么大。祖爷爷几乎是白手起家,凭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和锐利,一个人撑起了丁家家业,如今丁家几代人过去,丁宅变大了,也翻新过好几次,但丁宅的那副门匾却还是从前那副,日子久了难免陈旧落灰。
      然而门匾上落灰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一户人家的破落往往就是从那副门匾的腐朽开始的。

      但丁云帆是个浪/荡公子哥,打小胡闹惯了,他可不管这些,反正天塌了还有他亲爹顶着,他亲爹塌了……到那天再说吧,现在还没到他发愁的时候呢。

      想到这儿,丁云帆终于意识到自己跑题了。他撇撇嘴,很有点嫌弃自己的意思,然后脚步一拐,便拐进了那个废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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