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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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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阮走不快,前往谷里的路上,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乌云越来越密,遮住整个天空。当她经过路林的小院时,几滴雨点打在她鼻尖。当她经过萧然被点穴的那片麦田时,天边亮了一亮,传来雷声轰鸣,紧接着,仿佛是得到了统一口令一样,稀疏的雨滴一下子密了起来,好像击鼓传花最后部分的鼓点。小阮想,萧然此刻的穴道早已解了,谷中一定为自己设了天罗地网。再走几步,雨点变成了雨线,扯天扯地的落下来。一阵寒风吹来,小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此时天已经全黑了。
谷内的入口处有一簇一簇的灯光,是几个防雨的灯笼,在漆黑的雨夜里橘黄色晕晕一团。灯光中似乎有人影晃动。小阮警觉地站住,还没决定要不要上前,前方已经有人叫道:“什么人?”
还没等小阮反应过来,两条人影已经嗖一声来到她面前。一个晕黄的灯笼被举到她眼前晃了一晃,照得她一下子睁不开眼。
那人叫道:“是……阮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静静的道:“知道了,放她过去吧。”
那两人同时向两旁闪开,一齐拱手道:“请。”
说话的是萧然。经过他身边时,小阮扭头看他。萧然只披了件蓑衣,湿透的头发荡在眉尖,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脸色苍白,显得很憔悴,当然任何人被点穴好几个时辰都会这样。
萧然朝她勉强笑笑,道:“快回去吧,谷里不太平,不要再乱跑了。”
小阮斜眼看他,揣摩他说这话的用意。
“你……什么都没说?”
萧然摇摇头。
“我告诉你爹,我们半路休息了几次。”
小阮向前走几步,身后传来这极轻极轻的一句话。
“对不起。”
小阮本想去药库里取些清热止血的药。经过段怜儿家时,却见小屋的窗里露出黄色的灯光。小阮凑上去,只见段怜儿平日躺的竹塌中央横了一方小几,几上摆了一个围棋的棋盘,棋盘两侧,路香和段怜儿正盘腿坐在床上下棋。两个女孩儿都是居家打扮,神情很是专注。旁边生一个小小的炉子,炉子上温着一壶茶。在这样一个雨黑风骤,人人肃杀的夜晚,这个小屋平和宁静的便如风暴中的一方绿洲。
小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当下猛地一推门。屋里二人都吓了一跳。
路香惊道:“小、小阮?”转而为喜,“你的伤好了?”
这怎么说呢?小阮苦笑。
路香道:“小阮,现在谷中来了外敌,又下着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到处乱跑?”
阮松溪面不改色的道:“敌人和又咱们交手了。伤了一个弟子。我爹让我来找怜儿拿药。”
段怜儿神情一凛,马上下床向里屋走去,边走边道:“伤在哪了?”
阮松溪道:“心口。剑刺进了七寸。”
段怜儿皱眉道:“那可凶险的很了。”说着从里屋拿了一个药箱出来,沉着眼想了一会,拿出了三个药瓶递给小阮,道:“红的外敷,黄的内服。白的发热时吃。”
小阮道:“已经发热了。”
段怜儿眉头又皱了皱,道:“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小阮心里紧了一紧,垂下头,尽量装做若无其事的道:“好。”
路香在一边突然道:“你受伤时,我们去看过你。但林悔说你谁都不见。”
阮松溪点点头,道:“我是谁都不见。”
路香沉默片刻,道:“这药我帮你去送吧。外头冷,又下着雨,你大病初愈,留在这儿让怜儿帮你看看。”边说边对段怜儿使眼色。
段怜儿道:“我这儿倒是有个方子,专治重伤之后的失血乏力。”
阮松溪道:“算啦。不过是去送个药,也没什么辛苦。那人受伤的地方在后山,你不见得能找到。”
见小阮不领情,路香也不生气,她只是关心的盯着小阮,又道:“门边有把伞,是我来时撑的,给你用吧。我今天不回去。”
小阮还想说什么,一转念,淡淡的道:“好吧。”拿了伞,推门离开。
出门后,小阮把伞端端正正的插在段怜儿小屋的房檐底下,依旧冒雨而行。
走了几步,突然见前方回廊下转过来一个人,正是阮丹青。他走到小阮面前,微笑道:“溪儿,来找怜儿么?”
小阮不知萧然怎么在他面前搪塞的自己的事,她双手在身后把药瓶往袖子深处推了推,笑道:“不是。我在屋里待得闷了,出来透透气。”
阮丹青道:“既然闷了,我正好有事找你。藏书阁那天弄乱的书都还没收拾,不如咱们现在去整理整理如何?”
小阮道:“我今天逛的够了,现在心口有点疼,想回去休息。”
阮丹青叹了口气,道:“溪儿,其实我……”边说边来拍小阮的肩膀,小阮本能的往后一退,阮丹青微露愠色,但这怒气一闪即逝,马上又恢复刚才那幅愧疚心灰的样子。
阮丹青柔声道:“心口疼?是最近的毛病么?那得赶紧让怜儿帮你看看。”说罢拉起小阮的手。
小阮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瞒不过阮丹青。他是特地来拖住自己的。既然如此,无论自己想什么计策,他只怕都不会放自己走。眼见路子榆的伤逝再不能耽搁,她心念电转的想着计策。突然,一幅记忆中的画面映入脑海。漫天晚霞映红了林悔的背影。
小阮平时心思缜密,但有时为了一时意气,却又能什么都不顾。就在阮丹青要拉她离开时,小阮冲口而出:“别赶尽杀绝好吗?”
阮丹青一震,缓缓的回过头,道:“你说什么?”
小阮道:“他中了你的剑,早晚都是活不了的。一定要他现在死吗?现在我只是想让他死的舒服点,这样都不行?”
阮丹青盯着小阮,沉默许久,小阮猜他是在字斟句酌。最后阮丹青静静的道:“药给我。”
小阮看着自己曾经敬爱的父亲,突然很想哭。
阮丹青伸出一只手:“给我。”
小阮依然站着不动。
阮丹青叹了口气,道:“这药,我会另派人给他送去。”
小阮道:“为什么?”
阮丹青道:“没有为什么,你今晚必须在谷里,哪儿都不能去。”
他抓住小阮拿着药瓶的那只手,微一使力,药瓶就掉了出来,稳稳的落在他的手里。
阮丹青突然微微一笑,道:“连从萧然手下都能逃走,看来今天晚上我得亲自看着你才行。”
阮丹青把自己的卒向前一推,道:“将军。”
小阮看着棋盘,像是在思索棋局。刚才的两个时辰里,她试了十几种逃脱的办法,都没成功。
阮丹青伸了个懒腰:“一盘棋步数这么少的棋,却能下这么长时间,也算棋坛逸闻了。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呀。”
突然间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整个夜空亮了一下,大地摇了几摇。
阮丹青脸上变色,率先冲出门去。阮松溪尾随在他身后。
出门时,恰巧碰上萧然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也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阮丹青道:“怎么回事?”
萧然道:“不清楚,好像是火药之类的东西。已经派人去查了。”
阮丹青皱眉道:“清点人数,看看有没有人员伤亡。”
萧然道:“大概不会,听声音,这爆炸应该来自后山方向。”
后山。
谷中大部分人,初听到这声巨响时,也都跟小阮一样大惊失色,等到辨别出巨响的方向来自后山,他们才松了口气。
好在,后山没什么人住。
然而没什么人不是完全没人,至少有两个。两个小阮此时最关心的人。
小阮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一般。她拔腿就往后山跑去。不知为什么,跑得竟然和有轻功时差不多快。连阮丹青都没拦住她。
尘埃,漫天的尘埃。
小阮对尘埃并不陌生。每个藏书阁的下午,当一束束阳光透过窗阁照在一排排的书上,空气中都会有无数细小的尘埃舞蹈。
但是在后山,尘埃不用阳光也能被看见,它们仿佛扯天扯地纷飞的雪片。
刚刚在夕阳下绿草掩映的洞口已经坍塌。没有山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砂石形成的和山体连在一起的斜坡,山上还不断的有石头落下。
小阮吓傻了。
此时她本该发疯一样哭着去挖那堆石头,边挖边喊她关心的人的名字。也许如果这样,她还能在石头下面看到他们微微一动的手指。
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洞太深了,而且落下来的不是巨砾,而是细小的石子和沙土,没有缝隙让下面的人呼吸。
反正小阮也没有挖。她吓傻了。
她只是比别人聪明,这并不代表她比别人冷静,比别人坚强。
更要命的是,她也不比别人理智多少。所以她要倒霉了。
小阮身后传来三个人的脚步声。她回头。
阮丹青,萧然,还有……
林悔。
林悔没事。
小阮震惊的看着林悔,眼泪夺眶而出。但林悔却没有给她那一贯的安慰的微笑,他甚至都没有看她。
“师父!”他吼道,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实施那个本该由小阮开始的行动。
挖。
就在这个时候,小阮想通了一件事。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灵感总会在大脑最应该短路的时候冒出来,可能是因为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已经存在很久,但她却一直克制着不去想它,所以当理智被现实击垮之后,它就自己浮了上来。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来的灵感,是一件很危险的东西。因为此刻大脑没能力处理突如其来的信息,所以人在此刻往往都会凭一个叫“感觉”的东西办事。
凭感觉办出来的事,大多是傻事。
这次意外,是小阮第一次被她的灵感所害,但在未来的日子里,小阮还会让她的感觉整的很惨。
小阮决定验证自己的这个灵感。她是很胆小的人,逃避本来是她的拿手好戏,可这个时候,“感觉”却告诉她要寻找答案。
她转过头,没有任何预兆的对阮丹青说:“路子榆什么都告诉我了。”
开始的时候,阮丹青还沉浸在面前令人震惊的景象(如果这景象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话),但慢慢的,他明白过小阮话里的意思来。小阮可以看到他渐渐回过神来时脸上神情的变化过程。
阮丹青却依然温和的站着,不动声色的道:“小阮,他告诉你什么?”
小阮道:“所有你害怕他告诉我的事。你因为害怕他告诉我这些事,才不让我今夜和他见面。你因为害怕他告诉我这些事,才要了他的命。”
说这话时,路子榆今晚很多次的欲言又止,阮丹青一直找人看住她,还有她刚醒来时听到的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话,都变得异常清晰。
有一件事,路子榆知道。阮丹青知道。唯独自己不能知道。
为了不让自己知道,父亲甚至可以杀人。
是件什么样的事呢?
小阮决定再赌赌看。
阮丹青斜眼看着她,不确定的道:“他真的……都说了?”
小阮道:“是。但我不信,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真相。”
阮丹青盯着小阮,那一刻真是心理的较量。
再说一遍,小阮的长处是逻辑推理,在这种场合她必然会败下阵来。
阮丹青吐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
但这样已经够了,阮丹青的反映已经足以说明他确实有事瞒着小阮,很大的事,大到能取一个人的命。
阮丹青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小阮在头脑清楚的时候分析这事,她一定知道,既然这事那么严重,那么能猜到它的人,哪怕只是猜到了它的存在,也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阮丹青看着小阮,渐渐的流露出一种小阮没见过的表情来,那是悲伤,没错,但他从前做悲伤的表情时不是这样的,这种表情小阮还从没见过。
祸闯了之后,小阮的理智往往能一点一点的回来。这样最郁闷。一直做个快乐的白痴反而省心。
她明白,阮丹青以前的悲伤都有表演的成分,装出来的表情和真实总是不同。所以这次是真情流露的伤心。
小阮觉得自己死定了。
从出事到现在,萧然一直默默的跟在阮丹青身边。小阮刚刚开口时,他脸色微微变了变。
阮丹青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后背挨地的时候,他扭过头,望着萧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萧然的神色依然那么恭敬。
在被萧然拽走时,小阮扭头看了一眼林悔,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山谷中见到林悔。
林悔没有注意到小阮。他呆呆的跪在碎石堆上,眼神空洞,面如死灰。
小阮从没想过萧然会是第一个背自己的人。拜不会武功所赐,今后还会有很多人背她。而且情况一次比一次紧急,距离一次比一次长。还会有那么两次,让小阮有些许的心跳加速。但眼下的这次明显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萧然背着她穿过山上的树林,跃过小河,走过大片的田野,天色微明,山谷的方向传来鸡叫的声音,几缕炊烟渺渺升起。如果小阮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些景象,她一定会多留些心。
最后他们来到大路边的一个山洞前,萧然把小阮放下,朝阳下他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萧然道:“你走吧。”
小阮认出这山洞是山谷的出口。
萧然道:“你爹的穴道一时半刻解不开。你从这里出去后,一直向北走,就能找到下山的路。等下山后,诺大个江湖,他再想找你就没那么容易了。”
萧然又道:“一进洞的地上,还有我上次带的包袱,那里有十几片金叶子,给你吧。”
小阮看着他,突然很想一时冲动地说:为了不想放弃掌门的位子而隐瞒听到声音的事实,这种事,换了她,也会那么做的,他不用再自责。
但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当你自己很倒霉时,想原谅别人其实没那么容易。
转过身,长出一口气,小阮迈入了山洞无边的黑暗中。
顺便说一句,她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当她再回来时,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