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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诗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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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镇上忽地冒出了些陌生而奇怪的人。他们大都身着皂衣,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凶悍又尖利的目光,举止怪异、行色匆匆,好像在尾随着什么人。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的惶惑与不安,四处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曹君前走在街上,不管遇没遇到这样的人,都觉得如芒在背,很不自在。
他刚转进空无一人的小巷,一个人就迎面截住了他的去路。那个人相貌平平,一身皂衣,手配一把弯刀,向他干脆有力地行了个礼,低声道:“曹先生请留步。国公传话:先生别来无恙!”
“哪个国公?”
那人反问:“先生缘何明知故问?”曹君前不说话了。在他看来,只要是京中来的人,不管是谁,都绝非好事。
他虽身处江湖之远,但对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如今废太子是失心疯了,可余势未尽,新太子继位不久,体弱多病,其他皇子又蠢蠢欲动……多少权贵牵涉其中,这潭水越搅越浑。曹君前原先自以为脱离了庙堂,可以退居江湖与世无争,然而如今他却不敢苟同了。看着眼前这个人,他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那时被鲜血浸染的侯府。漫天的哭声,掺杂在恐惧与惊惶中。东奔西突的人,还做着最后的挣扎。这就是棋子的下场!可恨自己没能辅佐侯爷,以报恩德,寒窗多年的成果也付之东流。那些曾和侯爷交好的大人们,他们还好端端地站在朝堂上,继续明争暗斗。今后,还会有一大批人倒下去,前仆后继。
“听说先生不日将回京了,”那人有意无意地晃了晃弯刀,又道,“先生这几年的不易,我家主子心里都清楚。如今苦尽甘来,先生又可一展宏图,填补遗憾。我家主子对此深感欣慰,恨不能早早结识先生。他常说,像先生这样的才俊,要是埋没了才可惜呢。如今的朝堂,若先生肯出面,封侯拜相还不是指日可待?”说着他拿出一封信,塞进曹君前的袖子里。
“先生回京,必然舟车劳顿。若不嫌弃,愿为先生安排……”可他话未说完,曹君前又将信封双手奉回。那人颇为惊异,拿阴沉诡谲的眼神盯着他,一脸“乡野村夫竟不知好歹”的神情。曹君前倒是泰然自若得很,仿佛奉还信封是他应尽的义务。
“多谢国公美意。曹某庸碌之才,恐难为国公排忧解难。侯爷于曹某有知遇之恩,除了侯爷,曹某不能再另事他主。既然侯爷已经不在了,曹某也发过誓永不会回京。这么些年了,曹某的心思早不在朝堂了,有的事力不能及。曹某如今所愿,唯有了此残生罢了。”
那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先生回京的传闻竟是假的了?”
曹君前言道:“的确不实。”
那人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又道:“先生可以拒绝国公的邀请。只是这么做,先生竟把男儿血性都抛诸脑后了,试问对得起您多年的苦读和先开国侯的恩情吗?国公也是惜才爱才之人,想为先生铺平道路,各取所求罢了。难道先生真想错失良机吗?”
曹君前只是一笑:“回京之路千里迢迢,别说曹某不愿意,就算愿意了,京中不痛快的想必也大有人在,曹某又何必自讨苦吃呢?京中风云莫测,国公是个聪明人,孰劣孰优,一望便知,虽尚不能盖棺定论,但万变不离其宗,都躲不过‘实力’二字。如我之辈,还是更喜欢明哲保身为上。至于‘苦读’和‘恩情’,曹某实在不敢窥探天机,只要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曹某足矣!”
“看来先生执意不肯。”那人没工夫与他切磋辞采,只得道:“还望先生三思,在下告辞。”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曹君前并没有松口气,而是紧缩眉头,快步走开。
果然不出所料,腥风血雨的序幕已然拉开。今后想要拉拢他的,只怕不止开国公一人。
昔日的曹君前,年少苦读,一心一意当他的开国侯幕僚,为侯爷、为自己,奋力开辟功名之路。可如今,他历经劫难,身心俱疲,再看到远处山川河流,那隐隐的江南,才知道何为缱绻美梦、多情胸怀。功名利禄让人粉身碎骨,山水闲情却让他如痴如醉。人生在世,情志总不可兼得,动如参商,往往叫人举棋不定、举步维艰。
可是他曹君前是何许人也?海石犹在,养在他眼中的,只有与木满园的“草木盟约”。此乃人生第一快事,亦是第一要事。
曹君前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云层密布,有些阴沉。时不时几阵风刮过,云浪汪洋恣肆。
要下雨了。都说一场秋雨一阵凉,自己这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好在寒气逼人前离开。
他急匆匆将这事告诉了木满园。木满园着急要走,老鸨有些舍不得。多好的摇钱树,多好的聚宝盆,再多的赎金也赚不回这等损失。花魁要从良,谁还来琳琅阁呢?
两头都上着火,方如烟却轻轻捂住老鸨的手,嗤嗤笑道:“妈妈不必着急。她走就让她走呗,难不成没了木满园,我琳琅阁就撑不起来了吗?真真是笑话!妈妈请想想,如今木满园跟了曹公子,已然成了贵人,自然要以贵人的身份回到京都,承恩御前。你若不放她走,耽搁了曹公子的大好前程,天子怪罪下来,岂是你我可以担待的?再者,曹公子旧识不少,都是位高权重之人,与朝廷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幸好曹公子是读书识礼的,还肯与我们理论。妈妈还不赶紧抽身出来,怎好掺和其中。我若是你,早就撵他们走了,哪还敢收什么赎金啊!妈妈是聪明人,这道理岂能不知?如烟虽不济,先父好歹也是个当官的,论诗书论品貌,哪点比木满园差啦?她能揽住客人的心,如烟自然也能,而且成倍地替妈妈赚回来。妈妈只管放她去吧!”
老鸨惊讶地望向方如烟,却不知原来她这般伶牙俐齿。以前有木满园,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她身上,竟忽略了背后的方如烟。如今细细看来,这姑娘眉眼多情、笑意盈盈、善解人意,说不出的明艳甜美,叫人看着舒坦温柔。比起冷冰冰的木满园,当真如春风拂过、细雨绵绵。若是这老鸨懂诗,必然能够体悟“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精妙。
她当即含泪道:“好孩子,只有你最懂我!”说着郑重其事地拍拍方如烟的手。她早已忘记了方如烟的身份来历,只知她当初落难,同木满园一道进来,是个细致周全的主儿。除了木满园,琳琅阁上下还有谁能比得过她?新花魁之位,自然非她莫属。
木满园如此得了自由,心中很是感激方如烟,抓着她的手含泪道:“多谢你替我周全。你对我的好,我都一一记在心里。只是我这一走,你孤身一人在这里,我委实难安。”
方如烟啐了她一口道:“你这人真是滥情,好容易把你打发走了,还不赶紧离开,留在这儿等死不成?我心甘情愿在这里,这儿就是我的归宿。可你不一样,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途漫漫,天下岂有不散的宴席?你我殊途,是上天注定,又何须多言!”
可说到底,她眼圈还是红了:“是啊,都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我永远只能是孤零零的。满园你知道吗?你这一别,于我便是诀别。有些话不说就没机会了,可有些话却是一辈子都不能说的。人生在世,有多少情感无法割舍,却又不得不割舍。天之道,万物终归于无情。你我走到这一步,都是注定的。你与曹公子走到这一步,也是注定的。你可明白吗?”她面露戚容,悲苦不已,异于往常。木满园只道她难过,并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方如烟打断了她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啊,对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木满园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绢来递给她。
方如烟展开一看,“噗嗤”一声笑了:“怎么我随口说的几句诗你全记下来了?”她摇着头丢回去:“我不要!”
“为何不要?”
方如烟摇头道:“我要它做什么,还是你留着吧。”木满园强行劝收,但她执意不肯。
与此同时,曹君前又接二连三收到了王公贵族的秘密邀请,其中不乏皇子王爷。他一边应付着,一边想着,如此下去必会招来杀身之祸。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就走。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温婆婆暗中为他备好了行李。曹君前要她一同走,她却不肯。生于斯长于斯,小镇是她一辈子的羁绊,她绝不会背井离乡,她要长眠于斯,才对得起她的先人。既然如此,随她去吧。
曹君前又去找木满园方如烟商议,如何才能走得悄无声息。
“我不肯择木而栖,他们心中必然不愉快,既不能为之所用,恐生杀意。我怕贸然行动,会惹他们怀疑。眼下之计,唯有悄无声息地离开,逃得越远越好。”曹君前寻思道。
“这可难办了。这镇子通通就这么点大,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别说是人了,就算是鸟飞出去,只要长着眼睛都能瞧见。”方如烟决绝地摇头道。
“掩人耳目呢?”木满园道。
“那要看你怎么掩了,掩得不好死无全尸。”方如烟道。
“……”这一对情人无话可说。
“这儿杀气浓重,连我都闻到了。”木满园叹道。她心中的不安,如同潮水猛兽,要将她生吞。
“不必过于担心,办法总是有的,虚虚实实掩人耳目,自然是可以。”曹君前道。
“莫非你有办法?”木满园奇道。
曹君前点点头,道:“有……只是我需要一些借力。”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满园赎身这事儿,你们没告诉其他人吧。”两人急忙摇头。
“除了妈妈和我们三人,再无旁人知晓。”木满园道。
“此事重大,妈妈心里也有数。”
曹君前点了回头:“那就好,我的计划里正用到。”
然而天公不作美,此后一连几天都在下雨,将那燃眉之火越浇越旺。
琳琅阁里依旧有说有笑,人声鼎沸。丝竹靡靡,舞乐飘飘。台上,一队凤眼美人扭着曼妙的身姿,绸带纵横,飞而不乱。台下,一双双眼睛大瞪,闪着喜不自禁的火花。台子中央的位置一直空着 ,像是给什么人留着。众人四下里寻找,纷纷叫嚷道:“花魁呢?为什么迟迟不出来?”
狭窄的河道上,青灰的石桥边,停着一艘乌篷船,船身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轻轻地摇晃着。背景是雾濛濛的青山,灰沉沉的天空,冷冷淡淡的颜色。老船夫远远地看见街上紫红的一片,好像娇艳欲滴的繁花,与周围萧瑟的秋景并不相配。
突然,两个人撑着伞向他走来。那是一男一女,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俊朗的后生和一个蒙面的姑娘。那姑娘布衣打扮,举止轻柔,必是个美人。
“老伯,行个方便。我家娘子腿疾才好,想去胭脂铺瞧瞧,可否载我们一程,等会儿还要回来。”那后生笑嘻嘻地拱手道。
那老船夫想了想,一点头道:“上来吧。”
“多谢老伯!”后生笑嘻嘻地道谢,搀着姑娘上了船。
从胭脂铺出来后,后生拎着几个包裹,又笑嘻嘻地搀姑娘上船。坐定后,老船夫一摆橹,开船了。
那后生晃晃一个包裹,把它举到姑娘面前:“娘子,这回的胭脂水粉可够用了?”
那姑娘道:“够了够了,一辈子都用不完!太浪费了。”
“浪费什么?回头把这些东西放回家,我再带你去噙香楼吃好的去。好不好?”后生又道。姑娘拿食指点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后生随即转头冲老船夫道:“老伯,待会儿可能还要再麻烦您……”
“没问题,”老船夫答道,“公子对夫人真是好啊。”那姑娘害羞地低下头去。后生只是笑着。
“那么,曹君前谢过老伯了。”
“哪里的话。不过夫人既然有腿疾,公子为何不雇辆轿子呢?”老船夫道。
“哟!说得有理。瞧我这笨头笨脑的,竟没想到这一层,该打该打!”曹君前说着拿手在脸上比划,做出一副要自打耳光的样子来。坐在一旁的木满园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娘子啊,一会儿我们把妹子妹夫也叫来吧,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才好。反正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木满园一个劲地点头。
“公子要离开这里?”老船夫奇道。
“是啊,这件事急得很。”
船靠了岸,两人付了钱刚走远,一个身穿皂衣的人就鬼鬼祟祟地冒出来喊住老船夫。
“我我问你,”那人四处张望道,“刚才那两人是不是曹君前和花魁木满园?”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吧,那个公子好像是说自己姓曹。那姑娘就不知道了。”老船夫疑心道:“你要干什么?”
“他们和你说什么了?”那人似乎有些害怕,压低声音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老船夫反问道。那人急忙掏出一锭银子来。
“你你快告诉我!”
“你是不是想害人?你再不滚我就喊人来抓你!”老船夫瞪目喝道。那人见他要上岸喊人,吓得一溜烟儿跑了。
跑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那人惊魂未定,脱下外袍道:“骇死人了,做噙香楼的店小二还要接这样的活儿!后面的事我可管不着啦!”他摸出那锭银子,定定睛,揩了揩额上的汗,终于笑出来:“管它呢,反正这是我的了!”说着他又四处张望,偷偷摸摸地溜走了。
这边老船夫横眉怒目瞪着店小二逃走的方向,还在大骂。忽然一个皂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船夫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尖锐有力的眼睛。
“老伯,我看刚才那人鬼鬼祟祟,可是发生了什么?”那人问道。那人身材高大挺直,像是练武之人。
“那人看着不老实,只怕有什么坏心。”老船夫答道。
“他问了你什么,可否告诉我?如果他真有歹心,我好捉他送官。”
那人这样一说,老船夫连连赞同,他生性淳朴,只道这是个好人,于是把店小二以及曹君前的话都告诉了他。
那人眯起眼,细细琢磨着,自言自语道:“曹君前果然有异动……”
老船夫没听清楚,便道:“你说什么?”
那人立马道:“我这就去看看!”说着他瞬间消失在街巷中。老船夫艳羡地赞道:“真乃壮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