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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诗恋4 ...

  •   曹君前的病一好就离开了客栈,住到了温婆婆家。温婆婆丧子后,天天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两眼更加昏花,无法浆洗缝补。这样一来,曹君前既可以照顾贴补她,又能有个住处静心填词。木满园私下里用自己的钱为温婆婆修葺了房屋,添置了家具,又雇人加以照料。曹君前心如明镜,木满园赚的钱足够她赎身、享用一世了。但她偏偏不肯,情愿当一辈子的瓦舍女子,而拿这些钱去接济无路可走的曹君前。曹君前万分惭愧,只得拼命写诗填词以作回报。有了照顾后,温婆婆也心结渐舒,将曹君前看作了自己的儿子。

      深秋已至,凝露为霜,枯叶纷纷,万物凋敝苍凉,木满园却依旧蒸蒸日上。琳琅阁的客人越来越多,多半都是冲着花魁去的。方如烟那儿也不冷清,“金黄昏”还在纠缠不休,其他几个公子哥儿也不甘示弱,争奇斗艳讨她欢心。曹君前的诗词越传越广,直到遥远的京都为之震动。汴京最大的勾栏瓦舍,都弥漫着这些京乡参半的曲调,勾着听客们的心魂。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这个偏僻的小镇人数翻了一翻。

      如今,曹君前再想要深藏不露可就难了,无聊而多情的公子哥们绞尽了脑汁要套出填词之人。在这方面,他们出奇得狡黠机敏,教人防不胜防。终于,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顺藤一摸瓜,曹君前这个“大文士”就被挖了出来。众人哗然。居然是一个被驱逐的等同流放的罪犯!这家伙染指朝廷,不被赐死已是格外开恩。他居然还流连烟花柳巷,给妓女写淫词艳曲,任她们夜夜传唱!真是荒淫无度,败坏文士的名声!

      可是无论如何,都没人敢说他的淫词艳曲写得不好。寻常人在背后骂他,却又忍不住要听他写的词曲诗赋;读书人大肆指摘他的品行,却不敢攻击他的文辞。不知过了多久,传言就变成了“曹君前曾是一个身世传奇的浪荡才子,就是他一人引发了朝廷党争,全身而退后靠写诗为生,还欠下了一屁股风流债,花魁木满园如今就是他的相好,当年与他里应外合整垮了侯府”……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很多,而且不堪入耳。

      当然,这是民间的说法。但当汴京的元老们听到这些的时候,还是黑着个脸大骂“匹夫小贼,兴风作浪”。曹君前自个儿听着这些流言蜚语,愣是没敢吭声,但他没想到,身居皇宫的那位听到了,竟轻描淡写地下了道令“准他回京”。众人再次哗然。那岂不就是赦免了他的罪?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这位浪荡才子又可以正大光明地回汴京,受朝廷重用了?圣意难测啊!

      但众人不知道,曹君前乍一听到这消息,吓得是魂飞魄散,险些气绝。不愧是皇帝!他明白,只要他敢回京,前脚还未踏进城门,后脚人头立马落地。如果不敢,最好安分守己,别惹是生非,否则……还好还好,只是个警告。至少没了罪臣的身份,今后自己会好过很多。

      可笑的是,和曹君前一样拎得清的人并没有多少。附近的很多士宦小官对他艳羡不已,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都急巴巴地赶来献殷勤。今日你来,明日我来,明言暗示,笑眼含情,送的礼堆积如山,就翘首盼着他回京后能为他们多多美言。若是以前的曹君前,断不能受,可现在……他冷笑一声,来者不拒。把礼送出去的欣喜若狂,小姐没推出去的着急心慌,都等着他哪天打道回京。可一天天过去了,曹君前依旧悠闲自得,填词作赋,丝毫没有回京的打算。尽管狐疑焦虑,他们也不敢轻易开罪他。曹君前模棱两可的答复更是让他们不明所以。

      对付这些人,曹君前有的是办法,但偏偏对木满园,曹君前满心愧疚自惭形秽。她要钱吗?要名吗?要利吗?除了这些,他还能给什么?可笑他现在的一切,竟全是她给的。

      曹君前被这个问题搞得垂头丧气,拿着一沓诗稿往琳琅阁后门溜去。出名后,他还是坚持亲自送稿子,以示自己的重视。

      “来啦,”一个美貌女子笑嘻嘻地迎上来接住稿子,“哎唷!曹公子真守约,给满园的诗稿一次也没落下呢!”说着她又掩口笑起来。

      曹君前见是她,便一个鞠躬道:“方姑娘可别取笑曹某了,送诗稿是曹某分内之事。当日多亏方姑娘与木姑娘救了我的命,加以援助,曹某才得以有今日之荣。这份大恩,曹某怎么报答也是报答不完的。”

      “得了得了,你这个人好没意思,”方如烟冲他冷笑道,“要不是满园,我才懒得搭理你呢!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穷酸书生了,谁稀罕你报答?”幸亏曹君前清楚她的脾气,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才不至于冷场尴尬。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以后曹某要再这么说,定叫我写不出好东西来!”方如烟一听这话便乐了,笑得直打颤。

      “千万别这么着!写不出好东西,你拿什么见满园呢?哎,可惜今儿个满园有客人,要弹琴唱曲,不能亲自来取稿子。还劳烦你急巴巴地送来,着实可惜了呀!”她翻了翻稿子,啧嘴惋惜道。

      “不可惜不可惜,明儿写了还送来就是了。词曲趁新鲜,回客永不绝。木姑娘要多少都行。方姑娘想要也是一句话的事。”不等他说完,方如烟就拿着诗稿朝他脑袋上重重砸了过来。

      “你是呆子吗?”她不可思议地嚷道:“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我问你,你的诗稿是该写给客人听的吗?蠢材蠢材,你以为满园自己写不出来吗?”

      曹君前听得一头雾水,迷茫道:“那要怎么写?”方如烟无奈,只得拼命摇头。

      “你看看,你这写的都是什么狗屁?”她拍着稿子怒吼道,曹君前闻言惊愕地望着她。还从来没有人敢批评他的文笔,这姑娘一出口居然……

      “曹公子,不是我说你,你赶诗稿赶得如此面黄肌瘦,可别告诉我,里面竟没有一篇是写给满园看的?你文辞好又如何?墨水多又如何?你的诚意呢?怎么半分也没用对在点子上?”方如烟质问道。

      曹君前愣了半晌一声不吭,方如烟只道他还没听明白,于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算了,你以后不用再来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找满园吧。”她说着把他推出琳琅阁,狠狠关上了门。曹君前心情更加郁闷了,只得转身要走。

      突然,门内又传来方如烟的声音:“曹公子,我再提醒你一遍,木满园这样的人,只缺一个钟子期。”曹君前呆呆地听了一会儿,门内再无动静,他只好怅然若失地往回走着。方如烟的话在耳边盘旋萦绕,最后变成了木满园那孤独凄寂的歌声。她的意思他何尝不知呢?钟子期,钟子期……我做得了你的钟子期吗?

      这边方如烟气急败坏地回到琳琅阁,木满园还在卖力地工作,展示她绝妙的歌喉。等她们再相见时,已是几日后的晌午。木满园疲惫不堪地回到房中,猛灌茶水,方如烟在她房里等得不耐烦,趴在桌子上晕晕欲睡。

      “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不在自己那儿睡?”木满园把她摇醒,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方如烟睁开朦胧的双眼道:“我那儿香太重,熏得我受不了。”

      “诗稿呢?”木满园伸手问道。

      “没有。”方如烟托着下巴,心里暗自得意。反正没人晓得她把诗稿烧了,早掺进香灰里了。

      “怎么了?”木满园疑惑道。

      “你个呆子,人家为你赶稿子都赶出病来了,你倒好,还陪着那些白丁胡吃海喝!”话音未落,木满园早已冲了出去。方如烟笑得直打滚。

      “这下可好玩了,这俩呆子!”方如烟趴回桌子上,又沉沉睡去。

      木满园这会儿可谓是倦意全无,满脑子全是那句“他病了他病了”。一路狂奔到门前,就见曹君前正两眼迷离劈着柴火,她顿时觉得他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眼看风一吹就要倒了。

      曹君前正琢磨着诗句,突然见木满园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吓得一激灵,刚想出来的两句诗瞬间没了影。

      “你怎么成了这样?”木满园的声音几近咆哮。曹君前吓得连斧子也丢了,后退了两步。难不成方如烟回去后在木满园面前参了他一本?不然她怎么气成这样?

      木满园一把揪住他就往房间里拖,曹君前吓得哇哇大叫道:“有有话好好说!”

      “什么好好说?去去去,去躺好,我去找大夫来!”木满园厉声喝道。

      曹君前没搞清状况:“什么大夫?”

      木满园急不可耐道:“病了还不请大夫吗?怎么,怕我付不起这个钱?那我把这儿所有的大夫都请来!”说着她就要往外冲,曹君前拉住了她。

      “等等,你说谁病了?”他惊异道。

      “如烟不是说你病了嘛!你这是何苦呢?难道写诗比命更重要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曹君前急忙请木满园进屋坐下,给她倒了碗茶。木满园红着脸,不敢吭声,只顾埋头喝茶。再拿余光瞥他时,她发现他确实只是稍稍清瘦了些,有忧容而无病容。

      “好你个方如烟……”木满园心里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要搁在平时,她是绝不会上当的。

      “木姑娘费心了,曹某很好。啊对,温婆婆正巧出去了,要晚些才回来。至于稿子嘛姑娘不用操心,我还会按时送去的。”曹君前行了个礼道。

      木满园急忙站起来:“这没什么!其实公子不必写那么多,奴婢根本唱不完。”

      “唱不完不要紧,我只管我写的。”曹君前犹豫了片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的事我很放在心上,不会怠慢。”这句话说出来,两人都一时噤了音。木满园怔怔地瞪着他,好像听不明白似的。

      曹君前尴尬不已,但还是下定了心,慢吞吞地解释道:“自侯府一别,你我天各一方,四处奔波,不得安歇。客居他乡,羁旅之苦,非同道之人不可体会。如今重逢,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同病相怜、心心相惜,也在情理之中。你虽为我的故人,可我对你的了解,却仅限于几句话、几首诗上罢了。若不是这番变故,我也不会知道你原来是如此古道热肠、思想深刻的人。更不会知道,你我所追寻的归根到底竟是同一种东西……琴弦只为知音断,流水高山可觅乎?”

      最后一句让木满园豁然开朗、大为震动,压抑多年的情感终是化作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看惯了风花雪月,尝遍了人情冷暖,通晓了生死别离,身处在她这个位置,本已经心如死灰、情意凉薄,可为了这句“琴弦只为知音断,流水高山可觅乎”,她再冷的心也会融雪回春。冰雪消融后的木满园,似她又非她,她仿佛变回了那个腼腆胆怯的小丫头,却多了成熟与坚定。岁月匆匆,改变的又何止是一个人的境遇呢?

      “你难过了?”曹君前急忙问道。木满园摇了摇头,“噗嗤”一声笑出来。

      “没什么!这么多年,你是头一个说这话的。”她含泪笑道。她没说出口,这句话,她等得太久了。其实不说也无妨,既然她知道了结果,剩下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曹君前正暗暗感激着方如烟,要不是她推波助澜,只怕现在他们还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过去的他只迷于表象,可扪心自问,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这世上谁又比谁更卑微呢?既然心意已明,他就应该有所作为。有些形势,思索了多日,也该看清楚了。

      “木姑娘,”他当即说道,“你我如今都处于风口浪尖,京城上下都不怀好意地盯着咱们。咱们曾是侯爷身边的人,与废太子关系非同一般。我知道这些日子京中不安定,只怕要不了多久……还是要早做打算,能避就避。”

      木满园听罢忧心忡忡:“果真有那么严重?我并不懂这些。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除了我们的传言,你不觉得京城这几年太安静了吗?总之无论如何,这里不宜久留了。等我把一切安排妥当,立马为你赎身。我们逃走,逃到天涯海角去,任他京城再大的风浪也打不到我们!”说着曹君前握住木满园的手,木满园冲他莞尔一笑。

      “好,听你的!”有他的这句话,木满园镇定了很多。她连抄家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最重要的是,她如今得了一知己,凭谁也不能冲淡这份喜悦!

      自从有了期盼和希望,木满园精神焕发,更加光彩照人。来者皆被她的容颜和歌喉打动,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花魁风光无限,更胜从前。琳琅阁的姑娘们一个个黯然失色,遭尽老鸨白眼。只有“俏公主”方如烟还从容如旧,笑靥如初。

      过了不多久,淮南路扬州有一个大商户不知被谁爆出惹了十几起人命官司,苦主多半是外乡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上级。经彻查后,竟发现这户人家是靠做私盐买卖起的家!当即封了宅抄了家,判死罪的判死罪,发配的发配。那枉死在商户手里的人,其中就有个姓温的外乡人,容貌与温婆婆的儿子颇为相似。

      报了仇,解了恨,温婆婆恸哭一场,也只能作罢。此桩心事一了,曹君前再回过头来处理自己的麻烦就畅快了许多。这儿的日子虽过得平静而忙碌,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血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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