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十二志》七月台风

10、诗恋6

　　秋雨绵绵，没有停歇的意思。整个小镇笼罩在云雾里，缥缥缈缈，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又像是一盘棋局，看不真切。老船夫守着他的承诺，如同守着一种信仰。他虽是小人物，却也有小人物的风骨。就在他握着橹望眼欲穿时，一众人跌跌撞撞地来了，还抬着一顶轿子。那轿子很是沉重，压得他们两股战战。

　　老船夫心道:“他们来了吧。”想着他直了直腰板，准备迎接他们。忽然，众人连带着轿子一起倾倒，惊呼声骤起，从里面滚出来一对男女，却不是原先坐船的那两个。老船夫愣了愣，刚握紧木橹的手忽又松开。

　　只见那男的爬起来凶神恶煞地吼道:“混账东西！摔死老子了！找死啊你们！”抬轿子的人个个唯唯诺诺，吓得不敢抬头。

　　那女的长得极为美艳，虽衣衫全湿狼狈不堪，却理智犹在，一把拉住他道:“你快别生气了，还是先逃吧！要是被老爷抓住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听这话，那男的更是急得面色铁青、暴跳如雷。

　　“饭桶！全是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女的四处张望，目光一亮，最后落在老船夫身上。

　　“就坐船避一避！你们继续往前抬轿子，把老爷引开。”说着她拉着那男子冲过来。

　　老船夫把身子一横道:“这船已经有客人了，你们坐不得！”

　　那男的正心烦，一听这话指着老船夫喝道:“哟呵你个老匹夫！”

　　女子急忙制止了他，转身陪笑道:“老伯，错不了的，就是你！之前我姐姐姐夫还坐过您的船呢！我问您，他们是要去噙香楼吧？嗨，他们有急事，早就到那儿啦！”

　　老船夫见她说得不假，这才点点头，黑着脸让他们进来。二话不说，便开始摇橹行船。

　　那男的淋了雨，狼狈不堪，嫌恶地拧着衣袖上的水道:“真是倒了混霉！我就不明白了，我那老爹今日怎么就把我的行踪摸得这么清楚呢？”那女子不理会他，只是怔怔望着远处。那男的见没人理他，只得收收怒火，摆出讨好的嘴脸来。

　　“我的小如烟，你倒是理理我呀！你带我去噙香楼做什么？这样能摆脱掉我老爹？”那男子总算语气轻柔下来，扯着女子衣袖道。

　　“胡公子别问我，我不知道。”那个叫如烟的女子把衣袖抽开，冷冷地说道。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连累你了！我发誓，我从今往后一生一世只喜欢你一人，只对你一人好，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别生气好不好？来笑一个，笑一个嘛！”方如烟嘴角抽了抽，硬生生扯出了个甜美的笑。这一笑，又将胡公子收入囊中。他在她面颊上猛亲几口，算是今日种种倒霉事的补偿。

　　老船夫脸更黑了，心中暗骂:“不知羞耻！”飞快地将他们渡到了噙香楼，停靠在岸边。

　　方如烟行了个礼，将一包碎银子递给老船夫，笑道:“这是我姐姐姐夫叮嘱给的，多谢老伯大义。”

　　老船夫并不接，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公子本就不爽，一看他这般不知好歹，怒火又起，立马呵斥道:“老东西真不识抬举！给你你就拿着！”他还要骂，方如烟再次制止了他。

　　“不为别的，只为您从此家业兴旺、百代不衰。就冲这句话，这钱您必须收着。”方如烟笑吟吟地问道:“不知老伯贵姓？”

　　老船夫答道:“小老儿我姓凌。”

　　“凌老伯，”她又万福感叹道，“凌老伯真是大福之人啊！将来子孙后代中必有人会一身正气，官路通畅，维护人间大义。”

　　老船夫冷眼看她:“小丫头可莫要哄小老儿开心。”

　　“此言非虚，日后自当应验。”

　　“何以见得？”

　　方如烟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着将钱袋抛来，老船夫虽心中大疑，却也只得接了。胡公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搂着方如烟往噙香楼跑去。

　　老船夫冒着雨把船划回了原地，刚靠岸，就有两个身手矫健的皂衣人冲过来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渡了一男一女去噙香楼？”

　　老船夫看他们眼露凶光，警惕起来，道:“你们想干嘛？”

　　“少废话！我问你是不是！”

　　“没有，他们中途就下了。”

　　“是吗？”那两人显然没信，一把揪住老船夫，把他推进船里:“带我们去噙香楼！”老船夫知道他们不好惹，只得依命。

　　那两人上了船，小声商议着:“果然，曹君前早就把温老婆子安置好了，他的住处也空无一人，我看他们是今天就要走。”

　　“那为何他们还要去噙香楼？”

　　“掩人耳目呗！”

　　“那……”

　　“不，先去看看！”

　　他们警惕地瞥了一眼老船夫，喝道:“快点划！”老船夫活了大半辈子，知道他们准没好事，便有意拖延，把船越划越慢。那两人多番催促，喝令威胁，总算靠了岸。

　　谁知刚一靠岸，那两人对了对眼色，见附近无人，忽然抽刀向老船夫刺来。老船夫大惊，两脚一用力，船身猛地一晃，那两人失了重心，急忙要站稳，刀尖就歪了。不偏不倚，正好刺在钱袋上，划了个口子，碎银子散出，撒了一船。老船夫被这力道推进了水中。沉了下去。那两人也顾不得许多，见他没浮上来，便上岸跑了。

　　幸亏那老船夫深谙水性，憋着口气游出老远，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大难不死，他这才想起方如烟之前的话来，只道她是个仙人。一摸口袋，银子也并未全部掉出，还留了几块大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心有余悸，不敢停留，匆匆忙忙跑回家通知妻儿赶快搬家，离开这是非之地。当然，此为后话。

　　那两人上了岸，直奔噙香楼而去。今日的噙香楼真是忙得焦头烂额，胡员外的车马就停在门口，噙香楼的老板正嬉皮笑脸陪胡员外说话。

　　“少来这套！我知道他躲在这儿！给我搜！”噙香楼的客人们陆续被赶了出来，杂乱无章，夺门而逃。也有富家公子在此饮酒作乐，见状大怒，出来理论。噙香楼的老板有苦说不出，只能卑躬屈膝站在一边。

　　场面很混乱，皂衣人不明所以，忽然见两个身影闪过，骑着马匆匆忙忙从侧门溜走。那两人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看着十分可疑，而且着装背影，很像他们要找的人。

　　“是曹君前和木满园，他们想溜！追！”那两人刚追上去，忽然身后又窜出好几个皂衣人，用帽子遮着脸，从不同的地方涌过来，都挥刀舞枪的，气势汹汹。

　　那两人懵了。一时间竟不知是要追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怎么搞的？莫不是主子又派了人来？”

　　“不像啊！难道要杀他的不止我们？”

　　不多时，又有几个人朝这边追来，其中几个还交上了手，身手不凡。还有几个灵活敏捷，能飞檐走壁。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

　　追了一会儿，马上的男子没坐稳，从上面跌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女子的马受了惊吓，一路往前跑去，她发出凄厉的哭喊:“君前！”

　　他们围上去一看，这哪里是曹君前，分明是个不相干的人，已经晕过去了。有人这才醒悟过来中了计，想要掉头回噙香楼找人，可人群四散，哪里还能找到？只好往地上不省人事的胡公子身上狠踹一脚，追着女子飞奔而去。

　　再一转身，重重雨幕中只剩一匹马，驮着包裹还在奔跑，马上的人却不翼而飞。定睛一看，琳琅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里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只见台上一队凤眼美人正跳着舞，带着几分慵懒和温柔。台子中央，一个华服美人背对着众人，云髻半偏，金翘摇摇，将琵琶高高举起，手指虚拨，翩翩起舞。就好像从敦煌壁画中飞下来的一样，向世人展现着她的神秘与美丽。她舞姿出众，柔若无骨，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叫人移不开眼睛。台下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花魁姑娘真是美不胜收！原来舞也跳得这么好！”

　　“真真绝色！”

　　花魁微微侧过头来，众人一看，却发现她以纱遮面，浓妆艳抹，大异从前。但一举一动，影随身动，分明就是木满园无疑。

　　“不愧是花魁，‘淡妆浓抹总相宜’啊！”

　　但皂衣人们心下狐疑，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正当这时，凌空一箭射来， “嗖”地一下，花魁应声而倒，血流如注。

　　这下琳琅阁里乱了套，惊叫声不断，人们四下奔走，楼上楼下，慌作一团。

　　皂衣人趁乱上前去揭下了花魁的面纱，果然，那被一箭伤中的，不是木满园，而是方如烟。

　　“哈哈哈蠢货蠢货，”方如烟看着皂衣人放声大笑道，“他们现在应该已经骑上我的马，出了镇了！”几个皂衣人黑着脸要往外冲。

　　“不用去了！”方如烟挣扎着爬起来喊道:“他们逃不了的！”皂衣人心里一惊，立马折回，一把抓住她道:“怎么回事？快从实招来！”

　　方如烟冷笑一声，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本来曹君前的计划，只把你们引到这儿就结束了。但你们这些人，只有亲眼看到血，才会相信死亡。所以我自作主张，稍稍加了那么一点儿。不过……想杀他的又何止是你们呢？”

　　皂衣人脸色大变，急忙冲了出去。方如烟趴在地上笑着，忽然两行泪落下来，她那向来都是喜色的脸上露出了悲怆的神情，痛苦、难过、惆怅，拧在一起，扭曲了她美丽的脸庞。

　　“对不起……满园……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注定的，没人能逃得掉……”她大哭起来，创口处血流涓涓，在地上摊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花。她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灯光晃眼，把她的将死的心晃得一上一下。

　　她看到了从前的回忆，一个白衣男子托着竹简向她走来，手一挥，一支金笔悬在半空中，笔身刻着“直录笔”三个字。他身后的大殿高大壮阔、气宇轩昂，上头金光灿灿的大字“太史殿”，也是那么晃眼。

　　“如烟仙子，本座有任务派与你，还望仙子尽力协助。”白衣男子的声音缥缈虚无。

　　“不知苏大人何事？”方如烟掩口笑道。

　　“仙子惯看人间事，知道世事无常，都如烟散去。逝者如斯，多情寡义，似乎也不甚重要。本座想遍集凡尘之事，编录书册。但往往佳话逸事，总缺些助力……”

　　“大人不必再说，小仙都明白了！”方如烟敛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飘然而去。

　　后来，方如烟再睁眼，已是身处红尘。方父为人所害，方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她几经辗转，被卖到了青楼，一偏头，正对上木满园清澈的双眼。故事已然开始，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如烟仙子，身处其中后才尝到了滋味。当真是神来之笔。

　　可又能如何呢？

　　方如烟闭上眼睛，任凭血泪齐流。她以凡人之心，承载着仙家无情，一颦一笑，都操控着无数人的命运。她自己的命运又在茫茫何处呢？

　　“人哪……”她喃喃自语道，那张会说会笑的嘴，从此再也不开口了。于是，新花魁的第一支舞，宛如昙花一现，虽惊艳了四方，也抱憾四方。

　　镇子外，逃亡还在继续。雨势磅礴，竟有阻挠之意。曹君前挥鞭打马，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木满园忽然心惊，喊道:“我总觉得如烟出事了！”

　　曹君前道:“应该不会，方姑娘机警，不会出错。”说着他又挥鞭打下。

　　木满园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上头笔迹分明，浸了雨水，便渐渐化开。她焦急地拿手搓了搓，却越搓越脏。

　　“吹寒风瑟瑟，乱意雨潺潺。客里孤灯暗，深宵照雾鬟……”她喃喃地念着，握在胸前。不知怎的，她感到一阵阵地发慌，总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她好像看到方如烟孤独的身影，慢慢悠悠在野地里游荡。

　　木满园心中惶惶，抱紧曹君前，说道:“君前，我们真的就这样逃走了？”

　　曹君前只有一句话:“信我！”木满园稍稍心安，把头枕在他背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脸上，有些凉，却又透着体温，随着气息一起一伏。她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永远骑在马上，一骑绝尘，冲向希望和新生。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展开笑容，就在余光里瞥见身后隐隐的追兵。震惊、惶恐，一并袭来。

　　“那是什么！”她尖叫道。曹君前往后一看，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我本就不指望能拖多久……”他大喝一声“驾”，冲木满园喊道:“坐稳啦！”那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他们的焦虑，加快脚步，箭一般向前冲去。

　　跑了一会儿，追兵的身影渐渐清晰。木满园只听得耳边嗖嗖风动，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们在后头射箭。她面无血色，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我想办法甩了他们！”曹君前一面安抚她，一面策马朝群山间奔去。他下定决心，要做最后的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