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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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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苏小幺试图从道理上、情理上求,冷面冷心的沈大人却一概回她一句“不行”,丁点犹豫都没有,却又不明明白白说出个理由,连刘师爷和一众衙役都不明白他家大人为何忽然这么不通人情。
人家摆明了不待见她,苏小幺也不好再没脸没皮地求,只得作罢。
用完了这顿不早不晚的饭,苏小幺从城南走回家时已是黄昏了,府里亮起了灯笼,快要走到院子口的时候忽听后头有人喊她:“语儿,你站住。”
这几年极少有人这么喊她,苏小幺方听到的时候还愣怔了一瞬,回头时脸上笑意明媚,喊了一声:“爹。”
苏老爷国字脸,生着一张不好相与的面孔,本是想训她这么晚才回来,可他借着些微光线将女儿仔细瞧了瞧,眉头皱得更紧了,沉声问:“这是怎么了,让人欺负了?”
她两只眼睛都肿得跟金鱼似的了,自然瞒不过人。苏小幺笑眯眯说:“没有,沙子迷了眼睛,我揉得太使劲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一听就是编出来的说辞,苏老爷目光忧虑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后长长叹了口气,吩咐身边一道黑影:“明儿派两个侍卫去跟着小姐。”
话已出口,苏老爷却又记起女儿不喜欢这样,补了一句:“她要玩闹你么别拦着,别让人欺负了就行。”
侍卫领命而去。
桌上的棋盘还在,苏老爷却没心思再落子了,问大儿子:“承风,你也在翰林院任职不短了,身边就没有合适的公子能配得上咱家姑娘的?”
方才妹妹眼睛红通通的,摆明了是在外头哭过了,苏承风有点心焦,苏老爷接连问了两遍他才回神。
“孩儿留意半年了,却始终没有满意的。爹您也知道,能进翰林院的年纪都不小了,像我这个年纪已经算其中最年轻的了。再说翰林院中的男儿大多出身簪缨之家,家里关系复杂,还重繁文缛节,孩儿不愿意妹妹往这样的人家嫁。”
苏老爷觉他说得在理,点了点头,犹豫须臾又说:“咱也不能眼界太高,年纪稍大些也无妨,主要是人稳妥,家中人事简单得为好,你多留意着些。”
“孩儿省得。”
能入得翰林院的男子都是通过科举一步步考上来的,胸中学问那在天底下都是能排得上号的,可在苏家父子二人口中都成了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一个瞧得上眼的。这番话要是被外人听到了,指不定要嗤之以鼻。
别人家闺女的婚事都是由亲娘和姑母姨母一群亲戚操心,偏偏苏家是个例外。苏夫人早逝,还去得那样惨,苏老爷便在妻子的娘家那头落了埋怨,他又跟父亲家断了来往,算是两边不沾亲。
这么些年过去了,苏老爷也没娶个续弦,这会儿处理起儿女亲事颇有些捉襟见肘的无奈。大概也是因为苏家这境况,每年来向他家姑娘提亲的人确实少了些,里头实在挑拣不出什么好的。
*
苏小幺丝毫不知父兄为难,吃过晚膳早早睡下了,夜里梦到的都是那侠士凄惨的死状。
她胆子大,被梦魇吓醒也没乱喊乱叫,只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子去书桌前翻出一张空白的符纸,提笔写了几个字,往自己脑门上贴了个符,上书“诸邪退散”四字。
这是瞎老道教她的法子,往脑门上糊这么一张纸,寻常煞气便近不得身了。
兴许是内心安稳了,后半夜再没做梦,苏小幺却一宿没睡好,寻思着该怎么说动沈大人呢?
次日苏小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带着春儿去衙门口堵人去了。盛夏的天儿明得早,她和春儿坐在民风衙门前的石阶上,初升的日光微暖,照得主仆俩有些昏昏欲睡的。
沈逸之骑着一匹棕毛马从北城赶来,隔着老远就看到衙门门口坐着人,他习武多年,目力极佳,一眼就认出这是谁了,当下就皱起了眉。
怎么会有这么不拘小节的姑娘呢?谁家姑娘会直接往大门前的台阶上坐的?
沈逸之家中没有姐妹,可堂表姐妹也见得多了,哪个不是走三五步路就累得喘气的?别说在衙门前的台阶上坐了,就算请她们坐下,都得先叫丫鬟在凳子上垫个软垫,再拿手帕抹一遍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可有要事?”他骑在马上,面色沉峻地问了这么一句。
苏小幺仰着头望着他,大概是日光太晃眼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沈大人似乎跟她那恩人长得挺像的。
她晃晃脑袋,甩走这个不靠谱的猜测,扬起一个明晃晃的笑脸凑上前:“昨日刘师爷不是说要我跟在大人身边伺候笔墨么,我来了呀。”
她拍拍背上的小书袋,笑得更好看了:“笔墨纸砚,还有笔洗笔架毛毡都带齐了,大人只管吩咐。”
沈逸之没下马,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目光凉飕飕的,他座下那马也耷拉着一张马脸瞅着她。
苏小幺喉头一哽,苦着脸道:“大人您想啊,你前天在酒楼当着众人的面把我给抓走了,掌柜只当我是犯了事,不让我去他们楼里说书了;再说昨个儿吧,我又摊上了人命官司,整条街都没人敢雇我了,我去哪寻差事儿做啊?也算是走投无路了,求大人赏我个差事。”
这是昨晚上刚编出来的说辞,苏小幺想得美啊,沈大人身为父母官,瞧不得治下百姓受苦受难,怎么着也得给她想想办法。
“哦?是么。”沈逸之淡淡接了一句,利索得翻身下了马,任她说得再苦也无动于衷。守门的衙役憋着笑推开大门,只放他一人进去了。
那扇大门又在苏小幺眼前慢慢合上了,她忙道:“哎哎大人你把我落下了!几位差大哥行行好,放我进去呀,咱们以后就是同僚啦!”
她为了遮掩身份,穿的衣裳挺宽松的,那匹棕毛马“咴吁吁”长嘶了一声,上前咬着她的后襟把人给扯回来了。
守门的四个衙役身板站得笔直,却都快要笑傻了。
没有他家大人的话,死活不放她进去。苏小幺没办法了,只得回台阶前继续坐着。
日头渐渐升高,来民风衙门办事的百姓越来越多了,有的跟同行的人破口大骂,这是邻里矛盾;有的一手拉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另一手扯着个大夫,这是医患纠纷;还有打架斗殴的偷窃的骗钱的,都是来衙门求官老爷决断的。甚至有拿板车推着一头猪来的——这是因为母猪难产来找人帮忙的。
直把苏小幺看得瞠目结舌,总算明白市井间沈大人的风评为何不好了,再有能耐的官也没法把这么多琐事办周全啊。
她和春儿就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坐着,进进出出的百姓路过时都会好奇地瞧两眼。春儿拿手遮着半张脸,小声说:“小姐,咱们别在门口坐着了,被人瞧见了怪丢人的。”
苏小幺瞟她一眼,“那你自己回去,回头老爷问我去哪儿了,你自己想办法糊弄过去。”
苏老爷是苏家最有威信的人,叫人看着就发憷,春儿自然糊弄不过去,只好歇了心思。
盛夏天热得厉害,没一个时辰,苏小幺就把带着的一壶水喝干净了。春儿又劝道:“小姐,咱回去另想办法吧,别说沈大人不同意了,便是我也觉得你进衙门不合适呀,人家这是办正经事的地方。”
苏小幺眉梢微挑,立马觉得右边眉毛有点松,她天生细眉,要装男子得往上头贴一层假眉毛才行,脸上出了汗,粘的胶就不牢靠了。
她忙伸手摁了摁这条眉毛,反问道:“你也觉得我是在胡闹?我没胡闹,这几年在市井间摸爬滚打,你家公子我做什么像什么,说书算命变戏法,你说我哪样做得不好?”
苏小幺仰头望着匾额上“民风衙门”这四个抹了金粉的字,信誓旦旦道:“只要能让我进了这衙门,我就能当上沈大人的左膀右臂。”
听她说了这话,春儿更不明白了,又问:“小姐,你以前不是说城南那处的江湖人士多么,怎么又想方设法进衙门了。”
苏小幺狡黠一笑:“其实昨下午的时候,我想进衙门的心还没这么坚决,到了晚上我就改主意了。”
“昨天沈大人不是给我看过衙役的刀么,我注意到刀鞘上头有个青狮纹路,隐约记起当年恩人的刀鞘上也有这么一个纹路,却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昨晚上画出来拿给二哥去看了,他说那不是狮子,是一种叫狴犴的怪物。”
说话间,她随手捡了块石头,寥寥几笔将记在脑子里的图案画在了地上,接着道:“狴犴是龙九子之一,生平好讼,代表威严与正直。最重要的是,只有官家铸刀上头才会有这样的纹路。”
苏小幺望着这图案眼底灼灼发亮,“春儿,咱们一直找错方向了,恩人不是什么江湖侠客,而是官府侍卫。还有什么比跟着沈大人找人更容易的法子呢?”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身后有一大群人行出来了,苏小幺回头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沈逸之。
“大人!”苏小幺喜滋滋地朝他挥挥手,凑上前问:“大人可是要出去办事?正巧带上我吧。”
沈逸之正在琢磨事情,瞧见她跳上前来一下子冷了脸,斥道:“衙门也是你能胡闹的地方?赶紧回家去!”
苏小幺眼睛亮晶晶地说:“我自己带了食水,我能跑能跳,保准不会拖您后腿。就算您没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给您唱首歌说个段子逗趣也成啊。”
笔墨纸砚带了,食水也带齐了,她那小书袋里也不知怎的竟能装下这么多东西。沈逸之微微走了个思,没作声,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大人您这是同意了?”苏小幺跟上来。
前两天见过她的衙役好心解释说:“小公子,今日我们不抓盗贼,要是满大街跑着抓人,那顺道带上你也没什么。可今日我们是要去疏通沟渠的,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啊。”
苏小幺仔细一瞧,果然后头有衙役推着个小推车,上头放着铁锹锄头等物,她笑道:“没事,我力气大着呢。”
衙役们面面相觑,等着大人拿主意,大人却迟迟不作声,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带上她。刘师爷笑得直眯眼:“那就跟着吧,年轻小子多吃点苦也好。”
一众衙役都笑了,却没人察觉到他家大人放慢了步子,一直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听到刘师爷应承下来,沈逸之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衙门的马都是好马,苏小幺挑了一匹个头矮的,踩着马镫坐上去了,她身量不高,上马的姿势却十分漂亮。刚把脚凳拿过来的衙役还没来得及地上摆,就看见她骑在马上了,衙役不由赞了一声好。
春儿踩着脚凳费了好大劲才爬上马,苏小幺把她的手拉过来箍到自己腰上,还不忘叮嘱:“抱紧了,别撒手啊。”
站在衙门口的刘师爷瞧见这一幕,不由打趣道:“这光景好呀,小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个这么漂亮的童养媳了。”
敢情是把春儿当成她的童养媳了。苏小幺听得直乐,笑着应和道:“您可别这么说,我媳妇脸皮薄,不经逗。”
春儿心塞塞地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隐约觉得自家小姐跟上这么一群人,会越来越不着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