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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干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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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闹市街上就没什么人了,加上京城的道儿又宽敞,马儿小跑开也是可以的。谁知一行人却越行越慢了,慢悠悠的像是去踏青,连旁边拉菜的老黄牛都迈着短腿超过了他们。
归根结底是因为沈逸之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前头开路的衙役走快了,回头一瞧,哎大人没跟上,这就得把速度慢下来等着;后头护卫的衙役不敢越过他家大人去,于是整个队伍都被拖成跟他一样的速度了。
苏小幺天性乐呵,这会儿又有心跟衙役们打成一片,不管说什么都挺逗趣的,一群人聊得挺开怀,唯独沈逸之听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转回身瞧她一眼,他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想:万一从马上掉下来可怎么是好?万一撞着路人可怎么是好?哎哟,她居然不直视前方,还敢往路两旁瞟,自己骑术不精还敢带人同骑!
真是胡闹!荒唐!
他眉头皱得死紧,身下的追风感受到主人的不安,几乎是在原地踏步了。沈逸之忍无可忍,扭头跟衙役小六说:“你,下马。”
“大人,怎么了?”小六一脸懵,却听话地下了马。
沈逸之心思微动,给出了一个听上去十分合理的解释:“前方道路泥泞,苏公子骑术不精,你去给他牵马。”
小六回头瞧了瞧,更不解了,他瞧着小公子骑术挺好的呀,转念却想大人说的话肯定是没错的,遂跑过去给苏小幺牵马了。
马儿走得慢,自然就稳当,春儿箍在苏小幺腰上的手也稍稍放松了些。她骑马的次数不多,眼里还透着两分新奇,小声说:“公子,这马好像没咱上回骑的那匹马高呀。”
苏小幺微一琢磨,说:“这应该是山丹马,是关外来的,腿短但耐力足。上回咱骑的那是乌孙马,腿要长一些。”
她说话时没刻意压着声音,小六正巧听见了,不由赞道:“小公子好眼力呀,这正是山丹马,不过我骑了好几年了都没你明白。”
“我也只认得三两种,别的马牵过来我就不认识了。”苏小幺笑道。
听小六问起原因,苏小幺解释说:“去年我在城南的福满楼做过店小二,呆了半月,因为打尖住店的人多,得把客人的马儿牵下去伺候,慢慢地就熟悉了。”
会说书会算命会骑马,还做过店小二,要不是她会的这些都不是寻常女子该会的,沈逸之都想夸她一句多才多艺了。
他这一晃神的功夫,便听到苏小幺在后头哈哈大笑,不知是聊到了什么好笑的。沈逸之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骑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一时不慎右手握着的缰绳还从手里滑出去了。
虽她很快把脱手的缰绳捞了回来,可沈逸之还是看得触目惊心,冷声斥道:“骑马需心无旁骛,你二人一直吵吵个什么!”
苏小幺的笑僵在了嘴边,和小六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敢再吱声了。
她有点憋屈地想沈大人到底是多不待见她啊,自打她跟上来,他就一直耷拉着一张脸,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还老是冷不丁地回头盯她一眼,看她那眼神仿佛是想把她从马上一脚踹下去似的。
苏小幺模样讨喜,性子乐呵,嘴皮子还俏,这多少年了还是头回这么碰上这么不待见她的人。她仔细琢磨着自己是哪儿做错了么,难不成……
苏小幺望了望周围并行的几个衙役——难不成沈大人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就这么受欢迎,比他更得人心,因此惹他不高兴了?
大概就是如此了。苏小幺望着初升的太阳,心想讨好沈大人当真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啊。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后总算到了地方,沈逸之背上出了一身汗,一来是热的,二来是紧张的,看到她踩着脚蹬下了马,安安生生站到了平地上,沈逸之这才大松一口气。
今日来城南的红尧街是为疏通沟渠的。这条街街口有个大户人家近来在翻新院墙,抹墙用的石灰没处理好,流入沟渠就给堵住了。
好在昨天刚堵上,那家就去衙门上报了,不然这大夏天的,三两天就得臭。
众人将马栓到路边,放着锄头铁锹的小推车也停下了,苏小幺正要去拿把锄头,衙役却笑着格开了她的手。
“小公子坐着就行,你这瘦胳膊瘦腿的,一不小心栽进沟渠里,咱还得下去捞你。”
苏小幺心里还没做出反应,却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沈大人。果然,沈大人还是板着一张脸,眉头微蹙地瞧着她,摆明了是怕她偷懒。
“没事,我小心些就是了。”苏小幺抢过一把铁锹,跑到了沟渠边上往下看。
沈逸之眉头蹙得更紧了,心说她逞什么能,这么多大老爷们杵在这儿,让她一小姑娘做力气活像什么样子?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他转眼再瞧,不由瞠目结舌,苏小幺连裤腿都挽起了一小截,白生生的脚腕就那么露在外头,在十几条毛腿上显得特别扎眼。
沈逸之喝道:“放下去!”
这一声没能控制住音量,众人都转回头看他,各个一脸莫名。
沈逸之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挤了一个笑出来,温声说:“都把裤腿放下去,被石灰沾上,皮肤会发痒。”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把卷起的裤腿撩下去了。苏小幺有样学样,两截白生生的脚腕总算遮住了。
这一茬糊弄过去了,可很快地,沈逸之又有了新的担忧:她的胡子!胡子怎么掉下来了?兴许是干活出了汗,苏小幺粘在嘴上的那一小撮胡子掉了半边,被人瞧见了就要露馅了。
沈逸之瞧得分明,偏他又没法当着众人的面过去提醒,只能硬生生忍着,希望谁都没看见。好在春儿眼尖,在苏小幺耳畔低语了一句,苏小幺立马把那半拉胡子粘好了。
沈逸之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总算顺下去了。满打满算才见过三回,当真是为她操碎了心,总怕她这女子身份给露陷了。
可他回过神来又有点怔,心说自己这是为什么啊,就算苏小幺露馅了也是自己丢人,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大兴朝民风算是开放,女子出门逛街的、开店谋生的不在少数,可像苏小幺这样成日混在男子堆里的却少之又少。
何况衙差因为天天跟乱民打交道,这一行属于下九流之一,混在里头的姑娘会被指摘被非议,甚至会被人当成放浪形骸的姑娘。而女子被冠上“放浪形骸”这词儿,这一辈子也别想有个好名声了。
做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想做衙差呢?
她在这头焦头烂额,苏小幺却干得挺带劲,扛着一把锄头舞得虎虎生风,脚下的石灰地渐渐被凿成了碎末。
她活儿做得利索,还不忘跑过来跟他套近乎:“大人您喝茶。”
沈逸之诧异地抬眼,只见苏小幺手里捧着两大碗茶水,后头的衙役也都一人一碗喝上了。沈逸之抬手接过来尝了一口,似乎是大麦茶,味儿算不得好,解渴却也足够。
到底是个姑娘家,比他手边的汉子顶用多了,他在这坐了一上午,也不见哪个手下给他端碗凉水过来,而这茶竟还是热乎的。
苏小幺在他身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她热得双颊微红,出了一脑门子汗,端着碗沿喝了一小口,喝水的姿势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
离得近了,沈逸之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苏小幺手里端的那茶碗边沿上有个豁口,得小心地避开,以防划到嘴,而他手里这个茶碗却是完完好好的。
她给自己留了那个,将这个没有豁儿的碗递了过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心思转到了这处,沈逸之再瞧手里这个粗瓷碗,不知怎的就有点移不开眼了。
他问:“哪儿买来的茶?”
苏小幺笑眯眯说:“街口有个茶寮,大人没注意吧?”
他还真没注意,身任民风佥事好几年,沈逸之养成了个习惯,眼里只顾着盯坏人,他会习惯性地将路过的所有贼眉鼠眼之人都盯一眼,旁的事物都走马观花过去了。
沈逸之点点头:“回头报给小六,这茶的钱算我头上。”
“好嘞。”出乎他意料的是,苏小幺竟没推辞,听话得受了。
她喝完茶也没趁这空闲偷个懒,又扛着锄头去疏通河道去了,手里的锄头高高抡起来,重重砸下去,每一锄子都十分卖力。
沈逸之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心思一转又闭上了嘴。其实他知道像苏小幺这样子使力最累人了,现在兴许只觉得胳膊酸,到了今晚上两条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得疼个三五天。
他也不出声提醒,巴不得苏姑娘知难而退,今后再也别来胡闹了。
石灰遇水凝成了块,结得还挺瓷实,一个上午也只疏通了一小块。
晌午饭是在这人家用的,一群衙役坐了两桌,八冷八热摆得满满的,这家老爷给挨个敬酒。他面上涨得通红,窘迫道:“实在过意不去,本想着家里头的院墙旧了,得重抹一层,谁知匠人们不当心,将石灰给放沟渠里去了,劳差爷们受累了。”
沈逸之不善言辞,低声“嗯”了一声,挺高深莫测的模样。那家老爷面上涨得更红,心说这一定是因为大人不高兴了,这才懒得搭理他,当机立断地又倒酒自罚了三杯。
“没事。”苏小幺大大咧咧一挥手,“我们民风衙门就是要为百姓排忧解难嘛,以后有事常来呀。”
这话说得好像她才是大人似的。沈逸之垂着眼睛,跟手下的衙役一起默默腹诽。
“差爷说的是,差爷说的是呀。”这家老爷总算有个台阶下了,立马喜笑颜开了。
*
疏通了沟渠,那家老爷又留了一顿饭,回程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行人照旧是骑马回去的。
苏小幺果然筋疲力尽了,连坐在马上挺直身子都觉得背疼,两条胳膊也酸得厉害,好在还能忍。
沈逸之骑着马走了一截路,蓦地发现自家追风跟先前不一样了,走起路来总是叮呤当啷地响。
他翻身从追风背上下来,弯下腰去检查,还当是哪只马蹄铁给松动了。
追风原地哒哒走了两步,又发出一串清脆的叮铃声,一双马眼亮晶晶地瞧着他,它脖子上系着的那对小铜铃赫然入眼,沈逸之一瞧便明白这叮呤当啷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
沈逸之眉尖一蹙,问:“谁挂上的?”
听着像是兴师问罪哩。苏小幺眨眨眼,主动认错:“我挂的,大人不喜欢这对铃铛?”
没等他继续问,苏小幺便接着道:“您这马是好马,跟我们这些劣马不一样,追风走起来马蹄声十分轻,离得远些就听不着了。大人您今早是卯时正到衙门的,我猜您应该是天不亮就出门了,路上万一有行人耳背,听不到这马蹄声,就容易撞着人。我就跟那家老爷要了一串铃铛,像这样往马脖子上一拴,路人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了。”
“原来如此啊。”
“小公子有心了。”
“回头我也往马上拴一串。”
一群衙役都夸她心细,沈逸之定定看她半晌,目光更复杂了。
苏小幺没跟着他们一起回衙门,她走到朝恩街街口的地方就带着春儿下马告别了,临走前还朝沈逸之挥挥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吆喝了一句:“大人我明天还来啊!”
沈逸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静默不语,连走个路她都跟别人不一样,仿佛身上背着个小太阳,朝气蓬勃的。
明天还要来……这几个字在他脑海里晃荡了好几遍。半晌后,沈逸之又无奈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