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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合/真相大白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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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
陆小凤以为自己已经叫出声了,但他却根本开不了口。他甚至连脚步都要开始虚浮。
喊出这个难以触及的名字的,是一旁的司空摘星。现在的司空摘星激动地倒像是个真正的猴精了,几乎就差要立即手舞足蹈起来。而陆小凤则像是被人用无形的铁手毫不客气地紧紧掐住了咽喉。人激动到极限时会忍不住地哽咽,通常是喜极而泣,但此时陆小凤没有哭泣,却也已如鲠在喉,再不能发出自己原本的声音。
“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若不是忌惮着对面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司空摘星几乎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确认一番。花满楼看不见,只是朝着他声音的方向一笑,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无时无刻都令人心安。
“我很好。让你们担心了。”
你们。而不单单是你。这句“我很好”,自然也是说给陆小凤听的。仅这一句,就让陆小凤丢失的一半魂魄又重归体内,他的眼眶生疼,疼得像被什么狠狠剜住,疼得快要忍不住蹦出泪来。
“你怎么会,你是怎么……”千言万语,如鲠在喉,说不出,道不尽。
他重新退回裂开的巨石之前,靠着石块,光是费力压抑上涌的血气就快要让他晕厥。他就这样靠在那里,缓了缓,才勉强滑坐下来开始默默运功,他从没像此刻一样,如此庆幸自己还活着,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花满楼一直望着他出声的方向,却停下步子,没再向前。他望着他的目光同样湿润极了。别人都看不出那双瞎了的眼里有任何情绪,陆小凤却看得真真切切,太多需要解释,需要传达,需要述说的情绪,生生压抑在彼此双双浸润的眸里。
但对方还是止步了。
万般疑问,千状的痛与惊,破天的喜……都暂且按下不表,用布团样儿裹紧包好,先丢进不见底的,名为理智的枯井中去。得把局势重新握在他们手里,这崖上所有无辜的人命,还寄托在他们二人的行动之间。
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不是时候。陆小凤在心底默念了三遍,还是平复不了内心如同火山迸发般的翻江倒海,若不是此时伤重的身体已经都无力挪动,由不得他胡闹,他哪里会按捺地下来。
不像他们二人须臾间心底的波涛汹涌,花满楼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太让众人感到吃惊,毕竟只要一看到那惨白的脸色,明显重疾未愈的状态,就会明白他方才一直躲在马车里也是情有可原。
“花公子说要补充,不知是要补充什么?”
花满楼边走边低低喘息着,只移动到靠近人群的中央便不再向前。看得出来他脚步迟缓,每行一步似乎都很是辛苦,但还是拒绝旁人搀扶,直挺着背脊,尽量不失礼仪气度。
花如令在一旁满脸心疼,却忍着没上前去。
“我只是想补充一位前辈背后的故事。”花满楼道,“他在当年的事件里付出了太多太多,实在不该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不知花公子指的是谁?”
“他便是唐门的上一任掌门人,当年之事中的关键人物,唐敬一。”
“唐敬一?你是说当年那个畏罪自杀的唐敬一?”有人问到。
远远的,搀扶着唐老夫人的唐渐离眼神骤然亮了,连带着他怀抱着骆雨烟的双手也多了一份力道。
“是他。他是那场事件中最不该被遗忘的英雄。”
他似乎是有意面朝唐渐离说出这一番话,尽管气力不足,但一字一句还是分外情绪饱满。
唐渐离忽然想起自己与他的约定。
——那么,就证明给我看。
那日的赌约承诺,言犹在耳。如今看来,已是到了兑现时刻。
“陆小凤手中的《金刚经》,其实只是大伯父记载中的一半,而另一半,此刻就在我手中。”他从怀中又取出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只瞧见一本《观音心经》,封面上以同样的字体写着一个“花”字。
花如令上前道,“当日老夫与空闻方丈同时遇袭,只来得及将当时房内的一本经书交给司空少侠,让他代为转交。但只有老夫与方丈二人知晓,经书本有两份,在那时未放在房内的,便是如今的这一本。”
“爹自伤愈,便又取回这本经书,机缘巧合之下,也被我发现了其中所暗藏的玄机。”花满楼道,“所以,这背后的故事,陆小凤说得其实并不完整。”
“那这本经书里又记载了什么?”赤松子问。
“这本经书里记载的,便是花家先辈,对死去的唐掌门的愧疚与追思。”
“什么?”
花满楼同样将经书交给司空摘星转而给众掌门查看。
“大伯当年选择上少林出家为僧,而不是像骆老庄主一样远走塞外,是因为他一直心怀愧疚,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他缓缓说道,“那时接到了朝廷圣旨,他们三人迫于威胁,不得不服从皇命,与锦衣卫合力杀害各派掌门。但毕竟是如此泯灭良知之事,事后三人又岂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只恨家人无辜,为人鱼肉,且不能以死谢罪。所以,他们一早就已约定好,待为朝廷做完一切,上面放松警惕,便秘密安顿好家人,待那时,只需三家各指派一名后辈一同将真相公之于众,他们三人便可一同共赴黄泉,再问心无愧!埋藏的圣旨,也是在那时就准备好,而把地图分别刻在三枚玉石之中,亦是小心周旋,为不留痕迹躲过朝廷监视查验。”
“那到头来,事情又怎么会演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众人问道。
“那便是因为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瞒着另外二位,私自做下了一个决定。”花满楼道,“那人便是唐掌门,而他所做下的这个决定,就是由他一人,来背负所有的罪孽。”
“他到底为什么?”唐渐离怒了,“他到底图什么?”
花满楼背过身没有看他,缓缓说了下去。
“那天,本该是去喝绝命酒。”他道,“事情早已各自交托下去,最后的任务完成了,便到了三人自尽谢罪的时刻。不日后,便会有后人拿着玉石相聚,只需费些心力研究,便可以顺利找到圣旨,还天下一个真相!可有一个人却不这么想。三人来到了约定的地方,各自饮下毒酒,很快就不省人事,谁知,本约定好在地府再相会,竟会是在茅屋中醒来。大伯父苏醒时,身旁只剩下骆老庄主一人,唐敬一已经不见踪迹,他们身中迷魂药,竟不知昏睡了多久。原来是唐敬一偷偷将毒酒换成了迷药,他只在桌上留下两封信,他们拆开一看,其中一封,赫然写着‘三门绝义’,还印有各自姓名与掌印,想必是他趁二人昏迷之时独自完成的。而另一封,是唐敬一的陈情书。”
“陈情书?”
“不错,那是他的陈情书!”花满楼言辞之间甚是悲切。
“二位兄长既已苏醒,想必吾事已成。弟三日以来,忧思竭虑,愈觉此前与兄长之约甚是不妥,若依计所为,恐暗藏祸端,登时悔亦晚矣。故此番独断专行,还望二位兄长能够宽恕。弟此番入京,愿以己之性命,换天子一承诺。若事成,则此前一切之罪孽,皆可终结。望二位兄长切勿辜负弟之苦心,自此一生,天涯海角,苦海自渡,自然平安顺遂。弟,绝笔拜别。”
说到这,花满楼不得不暂时停下,他调整呼吸,一是体力不济,二是为平复心绪。
“待他们回到各自家中,才听说唐敬一已经以一己之名义担下了所有罪状,而三门绝义之事也早已传遍天下,无论是花如潮还是骆金沙,都已经是清清白白之人了。另一边,朝廷对三家的监视也完全销声匿迹,这背后一切黑暗肮脏的交易,仿佛从未存在过,唐敬一一死,蔓延整个江湖的仇恨也有了着落。一切一切,竟就这样被平息,除了一个污命累累的唐敬一,什么传言都不再留下。”
“是他说服了天子,他是怎么做到的?”有人问。
“因为他用了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用他的命。”花满楼道,“任务已经完成,上面所希望的,正是完全从此事中抽身,他们本就是替罪羔羊,那么一个人顶罪与三个人顶罪,于掌权之人而言并无不同。但对于他们三人而言,只要有一人愿意认下所有,其余便可活。毕竟是结义之交,自然谁都不能只单单推一人出去顶罪,所以他才瞒着两人,将事情做绝。而他向天子换来的承诺,应该就是说服另外二人委曲求全,保下除他之外,三门里里外外,数百人的平安。”
“竟是这样……”唐渐离近乎要红了眼,“他大可不必这样做,就算他这么做了,也不过就是多救了两个兄弟,何苦呢?本来三人都一样抱有必死的觉悟了,为什么就不愿让真相大白天下,为什么甘愿自己身负污命!”
“这正是我之所以说他是英雄!”花满楼回复他,一时激动,竟身形不稳,不住咳喘起来。
“我明白花满楼的意思。”陆小凤已经稍稍好转,他忍不住替虚弱的那人开口,“若当时真的将真相说了出来,你可曾想过会发生什么。敢问诸位,若当年就已经知晓真相,诸位会不会为报仇雪恨而一气之下联合起义去对抗朝廷?”
众人纷纷对视,虽没有表态,心中答案也是明明白白显露大概。
“不用说,自是一场腥风血雨。”陆小凤道,“当年的唐敬一必定是料想到了这一点,说出真相又如何,只不过是挑起更大的争端,冤冤相报。而若武林真为此事对抗朝廷,各地势力一定也会趁机反叛,到那时,恐怕不止是这三门血脉,整个武林正派都是无一幸免,就连普通百姓,也不得不卷入战火厮杀之中,国将不国……他便是害怕酿成这样的局面,才会在最后时刻义无反顾,想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和名誉,来挽救这一切!如此侠士,怎不是顶天立地之英雄?”
“正如陆小凤所言,今日,将唐敬一前辈的故事说给诸位,正是希望诸位明白,仇恨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当年的唐敬一,为了顾全大局,听从本心,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此时此刻,也希望诸位看在唐掌门当年牺牲所有的份上,认真想一想,此事最正确的解决方法究竟是什么?还请各位能让仇恨就此终结。”
“当年之事,真的可以就这么算了吗?”
“先皇都不在了,我们能找谁报仇呢?”
“当年所有的罪过,想来也是正因为有唐敬一担下了,所以那些仇与恨,才早早就消磨殆尽被人遗忘,不剩下了啊!”
“如果现在去造反,岂不是真真辜负了唐敬一的一番苦心?”
众人议论之时,多数已不知不觉,渐渐放下手中兵器。仇恨消弭后露出的表情,多得是放手后的释然。
“可现在我们退让了,朝廷真的会放我们平安下山吗?”还是有人心有余悸。
陆小凤望向关山行。
关山行向他抱拳,道:“多亏了陆公子与花公子二人的说服,我一定将诸位的衷心,如实禀报主子。”然而他也不敢担保,圣上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打算。
“不必了,朕已经听得清楚明白。”
忽然间,悄无声息出现的羽林军中,一顶黄缎软轿就这么毫不遮掩地驾临其间。
“圣上驾到,闲杂人等立即跪迎!”
随着一声宣告,众人才反应过来,皆跪伏在地。
“都平身吧,山野之间,无需行此大礼。朕来的似乎正是时候。”那轿中道,“关山行,带着你的人,退下吧。”
“是。”
浩浩荡荡的队伍顿时消失了一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山间炮火已经撤去。”那轿中又道,“朕亲自前来,就是为了问在场诸位一句真心话……”
那声音特意压低了几分。
“只问问诸位,是否还对朝廷有所不满?”
“不,不敢。”否认之声连连不绝。
“诸位如此紧张急促,朕倒是听不清了。陆小凤,还是你来跟朕说说吧。”
众人又安静下来,看着被点名的陆小凤。
他想了想,说道:“只有不成为彼此的威胁,江湖与朝堂,才能相安无事。而仇恨与忌惮,就是造就隔阂与威胁的罪魁祸首。陛下肯担着风险,屈尊降贵亲自前来,便已表明诚意,亦消除了众人心中之忧虑,在场众人又岂有不感怀陛下,回以忠心。”
“哈哈,说得好。朕相信,有这份忠心,这天下,一定能永保太平。朕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就不叨扰诸位了。”
羽林军复又围拢集合,众人恭送着那一方黄缎的轿撵向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