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白甲苍髯烟雨里》青檀梦尽

160、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逐沙雪祁寒染疾，车辚辚朱灵顾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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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军一路向西而行，经睢水，渡濉溪，近亳县。

　　白日当空，阳光淡影，昼夜行军之下，兵卒脚步沉重，逾渐疲乏。待将到谯城，曹操思乡心切，下令全速前进，三军上下便不敢怠慢，原本是逐沙踩雪，空气寒冷，但人马却都滋出了汗水。

　　当中有一辆车乘，上无车盖，旁无帷遮，尽曝在寒风之中。车上草秸作垫，粗糙不堪，甸子上躺了一个生病的男人，蜷缩着双腿和半身，眼目紧阖。他黑色的发丝微乱而汗湿，粘黏在脸旁，显然病得不轻。经冷风一吹，那半张原本就苍白憔悴的脸，越发泛青得难看。

　　偶有步骑兵从他身旁掠过的，好奇打量两眼，也不知这人是谁。不过只见到那半张脸，已是暗自叹其俊美，但瞧他干裂着惨白的唇，却是十分可怜。

　　但竟是无人理会的。

　　也不似个战俘，也不似个伤兵。

　　左近的兵卒暗议纷纷。有人猜测约莫是吕布的谋士，不肯臣伏，丞相这是在熬他；有人怀疑此人便是降将张辽的同僚，名声在外的高顺；更有人抻了脖子望向那半张脸，心念蠢动，暗忖他是否吕布的娈宠。

　　其实，当中许多人是见过曹昂小像的，也曾在徐州领兵大肆搜寻。但此刻却无一人作这般猜想——毕竟，谁也料想不到，曹丞相苦苦寻觅爱子，竟会将人敝屣一般丢弃在不蔽寒风的草车上。

　　正午时分，人马困顿，曹操吩咐著地休息了半个时辰，便又开拨。

　　晌午过后突又下起雪来。雪花忽大忽小，细碎飘飞在白茫茫的日光里，纷扬扬落在那人黑长的睫毛上，落在他瘦长的身躯上，绕着身体，一圈儿的白，似棉絮般快要将人湮在草甸里。

　　无人顾守的病人，便被马匹拉着，又随在中军队伍后头，慢慢朝前驶去。

　　地下积雪变薄，稀稀落落的青草渐多，可见足下土地常年不雪，前方应有干净的水源。马匹对此具备灵性，最先感知到了，当先扬蹄嘶鸣起来，三军上下俱自欢呼，精神一震，行军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不多时，淙淙水声入耳，前方果然现出一条未冻的澄澈小溪。溪水间有细小的冰砾碰撞，清脆悦耳，叮零咚咚，宛如仙乐。冰晶闪耀之中，更夹杂花瓣飘流，溪水芳香甘洌，当是上游有花之故。

　　见此芳溪，曹操沉郁的心情才稍觉畅快，当即下令喝水饮马。

　　草地不平多有石砾，草车的轱辘轧在上头吱嘎作响，嘈杂难听，祁寒卧亘秸堆上，眉峰因而一抖，昏沉之际，他感觉到体内发着高烧，但身体却是十分寒冷。

　　曹操便站在不远处帅纛车辇之下，手执黑色短鞭，指骨微白，显是有些用力。他一眼也不朝祁寒车架这边看，身旁围了心腹几人，似在论议。夏侯渊高出众人一头，正自抓耳挠腮，围着曹操来回打转，似在与他争执着什么。

　　最终曹操厉色呵斥了一声，夏侯渊等人讪然而退，尽散了开去。临了他兀向着草车担忧地一望，曹操见状面色黑沉，哼了一声，负手背过身去，却也是暗暗朝那瞥了一眼过去。

　　一众谋臣列于不远处，纷纷垂眸敛容，心中各作猜想——丞相这是铁了心要放弃世子了？

　　刘晔素与曹昂交好，见他病卧草车两日两夜，无饮无食，丞相竟然不闻不问，连适才夏侯渊将军恳请前去探视，也都被恶声叱走，不免心中惶急，但又无计可施，只急得连连叹气。

　　“仲德兄！丞相向来听你的，快想想办法吧。”刘晔朝一旁的程昱道，“至少，须请一位军医过来，看顾一下世子……”

　　程昱递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笑得一脸的莫测高深：“子扬言重了。我之谏言，明公向来是当听才听，不当听者，是绝不采纳的。你莫急，且等一等，子脩终究是世子……”

　　刘晔挠头，只皱着脸愁眉不展。

　　杨修瞥了程昱一眼，心中暗自嗤笑：“这刘子扬确是个傻的。自世子宛城出事，程仲德早已是站了丕公子的。如今世子病倒，正遂他心愿，怎会去管？”想到此处，抬手去扯贾诩的袖子，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贾诩提点过他，杨修将之视作良师益友，何况贾诩本就年长他一轮，即便真作老师，也是足够了。杨修对贾诩热忱非常，几次三番想将他拉到三公子曹植阵营来，但贾诩却始终冷冷的，从不偏颇。

　　杨修与程昱有隙，处处要与他竞争，程昱既力捧丕公子，他便打算亲手扶持起曹植来，尽管如今的曹植当真还只是个孩子。

　　贾诩看到杨修的小眼神，却是失笑了。羽扇一遮，在杨修耳旁低声道：“此番，德祖可是误会程仲德了。他并没有盼着世子有事，而是在静观其变啊……”

　　杨修疑道：“丞相心意坚决，文和兄没见适才连妙才将军也被骂得灰头土脸。还有何变？”

　　贾诩摇头而笑：“虎毒，不食子也。已两日了，时机也该到了……”

　　杨修正自不解，便见贾诩目光微动，瞥向不远处那个长身玉立、儒雅温秀的谋臣，正是荀彧。

　　下一秒，贾诩便挥起羽扇，慢慢悠悠走了过去。杨修瞳孔一缩，急忙伸手去拽他袖子，谁知却没拽住，只得皱眉跟上。

　　刚近身前，便听贾诩撺掇道：“文若，怎不过去看看世子？”

　　杨修急忙在后头扯他袖子，压低声音道：“文和兄！你莫要惹祸上身！”这贾文和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一直低调，哪知竟会突然出头去管丞相的家事！

　　荀彧上下打量了贾诩一眼，勾起一笑：“我正要著人去看。”

　　贾诩微笑颔首，彼此眼中都透出了几分欣赏来。

　　杨修睁大了眼，瞧着荀彧唤来一名小将，朗声吩咐他去给世子送水，神情轻松自然。

　　杨修目瞪口呆，心道：“荀文若恃宠而骄！这下可要触怒丞相了！”

　　同行相轻，他登时觉得解恨，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欢喜，但转念又想到贾诩适才的撺掇来，那丝高兴顿时烟消云散。杨修蹙着一双秀眉，盯着贾诩敦厚庄重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同一时间，另一边的马车上厚重毡布掀起，侍从扶了郭嘉下来。突兀的两声沉闷咳嗽，霎时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

　　当看到郭嘉一脸关切，竟亲自朝世子的草车走去时，杨修傻眼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快跟不上这些谋士的套路了。

　　贾诩回头，果然看到唇红齿白的杨修愣在当场，不由失笑，拿羽扇拍拍他：“早告诉过你，时机到了。”

　　向来自诩擅长揣度主公心思的杨修，完全石化在了风中。他开始深深怀疑起自己身为人臣的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