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粉红色的猪尾巴

4、你喜欢？我喜欢？

　　萧怀贞平日去的地方，呃，苏苏看了看，怎么除了咖啡厅还是咖啡厅，而且一家比一家，呃，只能用“别致”这个词了。
　　这一次，萧怀贞选择的是三环外，蜿蜒的青石板小路显得有微微的湿意，带着水气，也有一丝墨玉般的温润，细细看去，青石板的缝隙间挤满了毛绒绒的翠色青苔，竟然结着小小的红褐色的果实，着实可爱。
　　路的尽头连着一处毫不起眼的古朴小店。整个店看上去像是纯木制的小屋，木头上也爬满斑驳不一的翠色青苔，像是时光留下的生动痕迹。背景是纱一般的云雾和一株株笔直修长的大树，树干上无数藤萝缠绕，树下盛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散落于碧草中，颜色各异姿态各异，却都带着一抹清雅的色调和一股倔犟的柔美。绝妙的是小屋前那株枝繁叶茂树形饱满如云极尽优美的黄桷树，就连树根也是交错蜿蜒，如画一般写意，加之枝头点点白色小花或盛放或含苞，袅袅幽静的香气穿梭于枝叶之间，一派美不胜收。
　　这里就好似森林深处云雾缭绕间的被人遗忘的桃源。苏苏一看就喜欢，越看越喜欢。
　　进到店里，灯光是点点的银蓝，就像深夜里遥远的星星发出的光彩，带了点清冷的味道。而花的香气慢慢渗透，也变成了月下黄桷三两枝的雅，雅到令人生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微微寒意，不由变得沉静。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乐声轻柔低微到听不太真切，令人神思自在飘散。
　　苏苏坐下来，有些意外地对萧怀贞说：“你的喜好真，呃，别致。”
　　萧怀贞眉头轻轻一扬，双眼在幽暗里一样明亮：“不喜欢？”
　　苏苏摇头，笑笑，“很喜欢。”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这里有点清冷，有点落寞，还好这感觉不厉害，很合宜，适合一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想事情。”
　　萧怀贞毫不意外苏苏的言辞，深深看着她，低低柔柔地笑，于是那笑容就如同月下黄桷的香气一样，淡淡的，清嘉的，不浓烈，很合宜，但依然使人沉迷。萧怀贞道：“以前常来，现在已经不需要。只是你说想看看，便带你来看看。”
　　苏苏直觉就问：“以前常来吗？为什么？”
　　萧怀贞笑笑回答：“苏苏，人总会有想要静一静的时候，不是吗？”
　　苏苏想问“那时你在心烦什么？”，但又觉得自己目前和萧怀贞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犹豫了下，沉默了。萧怀贞见苏苏不再继续发问，便适宜地换了话题。
　　“你这么喜欢喝咖啡？”点餐时，苏苏一眼瞧见小木桌上密密麻麻的字，店家竟然将菜单刻在木桌上，木质的纹理加上有些模糊有些古朴的字迹，真的让人恍若隔世，但瞧着那一大堆咖啡的名号，苏苏仍然头大。
　　萧怀贞笑了笑，坐资端正而舒展，苏苏发现，就是这么随意一坐，那人也有本事坐得谦谦如玉温和有度，于这一片影影绰绰里愈发清嘉不凡，以至于苏苏看着萧怀贞时总是难免生出浓烈的不真实感。而萧怀贞见苏苏常常小小失神，也不在意，轻松道：“你不喜欢咖啡？”
　　苏苏点头，老实回答：“以前以为喝咖啡能提神，而且觉得捧上一杯很小资很闲适，但很不幸，我喝了不仅不提神，还瞌睡，还胃疼。”
　　萧怀贞记下了，莞尔道：“那你平时喜欢喝什么？”
　　“甜的。”苏苏腻笑，说起吃的就来了劲儿，“我喜欢甜的，什么甜的都喜欢。”
　　萧怀贞在苏苏的腻笑里也随之弯了唇角，为苏苏点了餐，然后解释道：“那么这家店你不会太喜欢，这些东西都带着苦味，只有这道最不明显。”说完给苏苏指了一下他为她点的东西。
　　苏苏顺着他漂亮的手指望过去，看到几个小字，叫做“清风过菰叶，笑语翩跹”，这几个字的开始怎么看都是一股子凄凄凉凉的味道，然而多了翩跹笑语便多了几分苦尽甘来的甜美。苏苏忍不住道：“我以为你不喜欢附庸风雅。”
　　“你以为我应该如何？”萧怀贞一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白水，粉色的唇瓣贴着透明的玻璃显得更加温软。
　　苏苏回答：“我以为，你会去高级西餐厅用餐，去国家歌剧院听歌剧，去豪华会所打高尔夫球、骑马，此外，处处还有无数美人作陪。”
　　萧怀贞轻轻笑出声来，黑眸里光华星星点点，他专注看着苏苏，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趣地问道：“还有呢？”
　　苏苏想了想，“想不出来，那不是我的世界。”
　　萧怀贞柔和的神情变得有点庄重，他说：“苏苏，我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如果有不同，那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愿意接受我，而我也愿意为了你改变。”
　　闻言苏苏身子一僵。恍然记起梁慎振振有词地数落她的不适，一桩一桩小事信手拈来，听到时苏苏诧异得不得了。那些小事苏苏早就忘怀，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么早开始，梁慎就觉得他和她并不般配，而那些两人相爱以来，一件一件意见相左的大事小事，每一桩都在梁慎心底烙下了那么深的印记，也是苏苏从来不曾料想到的。说实话，苏苏有过沮丧，也有过遗憾，遗憾自己没有好好了解过梁慎，沮丧自己竟然是如此不长进的女人。后来苏苏才醒悟，原来人和人要相守，在选择时就必须最大可能地减少三观上的差异，但这世上又绝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于是实在不能减少的那部分，必须得有很好的方法得以很好地包容，不能累积怨气，尽了人事之后，能不能言而有信白头到老，就该听取天命了，所以，还得要放得下，才可以拿得起。而眼下，蓦然听到萧怀贞这样讲，苏苏不免震动。
　　萧怀贞乌黑的眼底清澈无比，他直视苏苏，缓声问她：“苏苏，你不舒服？”
　　苏苏摇头，微微笑，肯定回答：“没有。我很好。”
　　听到她如此说，看到她如此反应，萧怀贞反而沉默了下来。但转眼间，他又问道：“苏苏，你看佛经吗？”
　　这话问得苏苏睁大了眼，她很好奇，这么一个西装笔挺的金凤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会看佛经？苏苏以为佛经是用来安定心神淡泊名利的，应该更加适合自己目前的处境才对。于是她反问萧怀贞，“你也会看佛经吗？”
　　萧怀贞淡淡地笑，“粗略看过一些。”说完看着苏苏好奇的脸，又道：“不信吗？给你讲个故事吧。”
　　苏苏笑，“好。”
　　萧怀贞身子微微后倾，于是在清淡的光影下他的面容就有些模糊，但星眸里仍旧有着非常细碎璀璨的光彩，他放低放柔了声线，黄桷香气里从容不迫地说道：“日本明治时代有一位非常著名的禅师叫做南隐，有一个人曾向南隐禅师请教什么是禅，到了禅师面前却只顾喋喋不休地自说自话。南隐禅师并不打断他，一面安静地听，一面将茶水倒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很快满了，禅师还是继续倒。来访的人便叫了起来：‘大师，杯子已经满了！’南隐禅师微微一笑说：‘哦？你也知道杯子满了啊？如果你不把杯子里面的水倒掉，我怎么可能往里面再注入新的水呢？’来人听了，这才豁然大悟。”说完，萧怀贞笑看苏苏，漂亮的十指指尖相对，羊脂玉一般温润滑腻的手指后藏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
　　苏苏切了一声，“萧怀贞我不笨，你不用拐着弯儿教训我。”
　　萧怀贞似乎很享受苏苏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眼角笑意更深，称得整个人愈发丰神俊朗。他对苏苏讲，“难为你听懂了。”
　　苏苏瘪嘴，“如果我们到寺院里去请求禅师开示，几乎所有的禅师都会给你说六个字：‘看破，放下，自在！’只有看得破，才能放得下。只有放得下，人生才能自在。就像你说的那杯水，人生在世，该端起的时候要端起，该放下的时候要放下。人人都说拿得起就要放得下，我倒以为要先有放得下的觉悟，才能去拿起什么。《六祖坛经》里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萧怀贞，你不是我，怎知我有没有放下？放下了些什么？而现在又有没有能耐去拿得起？”
　　萧怀贞见了苏苏虎虎有生气地数落他一大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愈发舒展，他对苏苏道：“苏苏，总有一天，你这只旧杯子里会装满新的好水。”
　　苏苏不屑，“承你吉言。”
　　其实，苏苏想说的是，萧怀贞你还真不害臊！谁说你就是好水了！？谁说我就是旧杯子了！？
　　这一顿饭，变得有点生动。因而，认识这个人，在苏苏看来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第二周的周末，第三次约会很快就到了。
　　苏苏这次穿了白色的小裙子和绿色的坡跟鞋，拎上一只薄荷色的链条小包，短发很精神，脖子上还若有似无地挂了一根金色的心形短链。她下楼时，见萧怀贞一身白色T恤和卡其色长裤，长手长脚地斜倚着雨中见过的那只大怪物，正对着她微微地笑，褪去正装的萧怀贞笑得很有些，呃，苏苏突然想起两个字，“销魂”，不由心头跳了跳，快步上前，对他讲：“你到得很早。”
　　萧怀贞见了苏苏，似乎十分满意，眼角也弯了去，替她拉开车门，回答道：“才到，并没有等很久。”
　　苏苏坐好，看萧怀贞熟稔倒车，问道：“这一次是我决定去哪里吗？”
　　“对。”萧怀贞侧头看着苏苏，挑起饱满的红唇，笑得好不柔软。
　　苏苏瞧了瞧萧怀贞脸上的表情，虽然咋看上去还是那么淡定从容，似乎与平素无二，但细细观察，却又多了一丝生动的意味，苏苏笑了，“萧怀贞，你真的什么都能吃吗？”
　　萧怀贞手指微动，车子已经疾速行驶，十分拉风地驶出停车场，如一道挥洒飞扬的墨迹带出车主的好心情。他唇角微翘，慢慢回答：“还好。”
　　苏苏呵呵笑了两声，“那就去CJ巷的MT饭店吧。”
　　“你常去吗？”面对苏苏明显有猫腻的神情，萧怀贞还是不惊不动，泰然自若地问。
　　苏苏干笑，“常去。萧怀贞，C市排名第一的苍蝇馆子，你有生之年还没见识过吧？”
　　MT饭店位于CJ巷的菜市场内，在C市的市井文化里一直巍然屹立，MT拥有苍蝇馆子的两大要素：第一是环境够破烂，第二是味道够美妙。如果必须加一个第三，那就是服务态度有够差。说起最后一条，C市的美食家们仿佛以受虐为美德，经常听到有人推荐某个地方好吃，到什么程度呢？“去了之后，小工个个都爱搭不理的。”“上一道菜居然要等20分钟。”“舀饭打泡菜，都得自己动手，没人帮你。”瞧，这就是C市引以为豪的市井美食，苏苏想看看，这位优雅高远的贵公子要怎么应对？
　　萧怀贞很聪明，从后视镜里看到苏苏一路带着不怀好意跃跃欲试的笑，自然能猜到这妮子不会让他好过，但也没多说什么。
　　顺着苏苏的指引，萧怀贞把车趋至一条破旧的小巷停住。这里当然没有专门的停车场，巷子两边全是红砖墙和半脱落的红色木窗，巷道也极其狭小，决不可能容这部车子一路招摇到菜市场深处。苏苏无辜地笑笑，萧怀贞温言道：“看来只能把车停这里，劳驾苏苏小姐走一段了。”苏苏摇头，表示不介意。
　　萧怀贞下得车来，立在小巷里，那么突兀。
　　苏苏看着萧怀贞，萧怀贞坦然回视她，苏苏满意他的淡定，领着他继续往里走。
　　MT饭店依偎在红色的砖墙旁，白底红色的灯箱招牌上用机打的楷书写着：“MT饭店”，招牌下面的红砖墙上则贴着一张纸，白底黑字的机打宋体写着“无餐饮□□”，在紧贴着砖墙的角落里搭建了一间瓦棚厨房，白色灶台上排成一条线的大锅，正煮着碗筷消毒，而破成絮状的化纤雨棚下则安放着二十来张木桌子，总的来说，规模还真不算小。
　　苏苏挑了张桌子，拖来两条凳子，张罗着萧怀贞坐下。那桌子虽然已经努力保持整洁，但总有陈年的油垢，凳子也是一般光景，油可鉴人，原以为萧怀贞总会给点儿反应的，岂料那人居然笑吟吟地毫不抗拒地安分坐在了苏苏身边，这下倒轮到苏苏不免小诧异。
　　点餐的小工过来，苏苏信手点了几道菜，分别是：豆腐脑花、葱香腰花、炝香鱼、面疙瘩鳝鱼，还要了一个小菜和一盆汤。等待的间隙，萧怀贞不断被人打量，周围的小姑娘们有好几个都盯着萧怀贞吃吃地笑絮絮地议论，其余的表情虽显镇定，但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就是苏苏自己也时不时偷偷打量他一番，然后再YY一轮。萧怀贞面对旁人的那些目光和议论，恍若未见恍若未闻，却在面对苏苏猫腻的笑脸时，难得有几分无奈。
　　待到菜品端上来，满满一桌，看上去十分美味。苏苏胃口很好，一个劲儿地吃菜。萧怀贞则慢条斯理地举箸。苏苏看他吃得慢，就问：“不喜欢吗？”
　　萧怀贞笑笑，轻轻摇头，放下自己碗筷，替苏苏添了第二碗饭，反问苏苏，“你开心吗？”
　　苏苏点头，萧怀贞笑意更深，把碗递回给苏苏，自己持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苏苏看他还是吃得很慢，忍不住道：“如果不习惯，就算了，也没什么的。”
　　萧怀贞给她夹了菜，是苏苏吃得最多的鱼，柔声回答道：“我只是不太喜欢内脏。”
　　苏苏看了看桌上的菜，一盘沟回状的脑花，还有一盘切成刷把一般的腰花，想来黑黄黑黄的鳝鱼也不是萧怀贞的心头好，唯一一盘炝香鱼，如今已经被苏苏吃得七七八八，苏苏汗颜，问他：“那要不要再点菜？”
　　萧怀贞笑，夹了一著充满沟回的脑花，放进碗里，慢慢吃下。苏苏眼珠子都快落下来了，却听见萧怀贞带着笑意从容道：“也不是不吃，习惯了就好。”
　　苏苏彻底呆住。
　　萧怀贞回视着她愕然的脸，笑得愈发销魂，“还不错，你也吃一点。”说完，用黄得发黑的筷子又给苏苏夹了一著放进粗瓷碗里。
　　苏苏低眉看着自己碗里的脑花，心头五味陈杂，过了会儿，才说：“你不用这么勉强的。”
　　萧怀贞摇头，“苏苏，你讨厌咖啡，不也陪了我两回？如今，我和你坐在一起吃一点你喜欢的菜，也不算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本该是这样的。”
　　两个人在一起，本该是这样的，互相迁就，互相包容——苏苏听到这话，鼻头微酸，含混点了点头，于是萧怀贞放下筷子，第一次，轻轻地，安抚地，摸了摸苏苏的头发，苏苏身子一僵，最终还是柔软下来，埋头吃饭，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丝丝健康的乌发，十分顺滑，或许因为是短发，发根尚有点扎。萧怀贞想，这发丝就跟苏苏一样，不经意地会小小炸毛一下，但基本上算是很好相处也很善良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