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粉红色的猪尾巴

3、金凤凰？肉麻雀？

　　与萧怀贞认识一周后的周日，磨磨唧唧的苏苏终于答应他再见个面。
　　约会那天出发前，苏苏从电梯间往外望了望，大雨方歇，地上还是湿的，一淌一淌积水，灰扑扑的，而头顶天空厚厚的云层堆叠着，也是和污水一样的颜色，唯独天边积云散开，露出一缕淡金色的光芒，有点流光溢彩的味道。
　　苏苏穿着一件黑色金扣连衣裙，肩上搭着灰色碎花短袖小外套，腰上松松束着一只棕色腰带，手上拿着白色拎包，脚上是黑色高跟罗马鞋，看上去清淡得有些无趣。出门前，揽镜自照，苏苏勾起唇角笑了一记，连自己也不太满意。
　　而在自家小区外等萧怀贞，更是一个大胆的决定。
　　苏苏深知，萧怀贞这人身家不菲，倒不是因为阿姨吹捧了他什么，或者他穿着什么样名贵的衣服开着什么样奢华的车，而是他这个人。
　　世间大部分的人都需要借用外物的陪衬来提高己身，唯独一小类人能凭借自身让平淡无奇的外物夺目生光，而萧怀贞，显然属于后者。他这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看人的神情说话的语调以及随意站着或坐着的姿态，均是骨子里自然而然透露出的与众不同，这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高贵，不惊不惧内心饱满的淡定与从容，是只有几代显赫的世家和自身的沉淀才能具备的美好。这样的萧怀贞在苏苏的认知里，应该拥有一座山头或者几只离岛，住着优美静谧的私家别墅，搞不好自家后院还有豪华马场，华丽的水晶灯下，他伸出颀长如玉的十指勾着名贵的夜光杯，谈笑自若，人人皆艳羡于他的惊才绝艳，更遑论身边蜂飞蝶绕。这场景，就合该是书里YY的情节，而不该是出现在她身边的真实男人。
　　再来看苏苏，她的家是东二环上的一处电梯公寓，小小的屋子仅仅够用而已，手脚不协调的她还没拿到驾照，购车计划尚在襁褓之中，目前骑自行车、步行、坐公交地铁或的士，她样样精通。就是闲暇时，苏苏也不会参加酒会觥筹交错八面玲珑，她会和妈妈或者闺蜜或者一个人逛商场看电影旅行，一开心就买下心水的东西，但从来与奢侈品无缘。唯一愿意坚持的运动是步行和瑜伽，因为这两者都可以让人心平气和，但压根儿对高尔夫、马球等等不感兴趣，也没那个条件去感兴趣。
　　稍一比较，两人之间的不同，已经太多太多。
　　苏苏只是想让萧怀贞明白眼下的这些差异，极品如他，怎么看去，都没必要也没道理和她耗一起。
　　正在出神，忽见一只如墨般幽亮的大车子缓缓驶至跟前，并不是那雨天里的闷骚金属怪物，车头一双银色的小翅膀即使在阴雨天里依然闪闪发亮，只不过这一次小翅膀不是站着，而是服帖地仰卧在黑漆上，苏苏想起之前若水的调侃，不由低头笑了一下。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男人的脸，然后苏苏听见他说：“久等了。”依然是十分温和的含笑的语气。
　　苏苏微笑摇头，“并没有等很久。”
　　萧怀贞打开车门，长腿迈出，苏苏这才看清他今天穿着深浅不一的绿条纹衬衣，清雅的绿色衬得整个人愈发脱俗，而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方肌肤，看上去似乎温暖又有弹性，苏苏愣了下，不再打量他。
　　萧怀贞站在她身前，仰头望了下她身后大楼，笑问：“这就是你家？”
　　苏苏点头，指给他看那间小小的窗户，仿佛偌大的蜂巢上一只小巧的六角形。
　　而萧怀贞的目光始终没有一点点变化，他又笑笑，“不怕我日后找上门来？”
　　苏苏见他口气轻松，也笑着回答道：“不怕。”
　　萧怀贞勾唇，转身替她拉开车门，问道：“想去哪儿？”
　　苏苏停下脚步看了看他，“我决定吗？那你得先告诉我接下来要去干嘛？”
　　萧怀贞笑，“都听你的。”
　　苏苏想了想，干脆地答道：“去吃饭吧。”
　　吃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光为了裹腹，更事关男女相亲的根本。
　　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苏苏稍一打量，确定萧怀贞那厮迄今让她看到的至少有三辆不同的乌漆麻黑的大车子，想到这里，苏苏不由偏头扫了车主一眼，他正在摆弄方向盘倒车，一举一动皆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苏苏真的不明白，萧怀贞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
　　“想吃什么？”萧怀贞感觉到苏苏目光，唇边扬起淡淡的弧度，轻声问她。
　　苏苏道：“是去你爱去的地方，还是去我爱去的地方？”
　　萧怀贞想也不想，答道：“你爱去的地方。”
　　苏苏看着前方，车窗下也摇曳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千羽鹤，忽然想到萧妈妈不知要求一件什么事，把千羽鹤挂满了萧怀贞的车子，如此大的决心啊。苏苏顿了顿，对萧怀贞说：“我爱去的地方和你爱去的地方，天壤之别，怕你不习惯。”
　　萧怀贞神色仍旧很柔和，连带语气也一点儿没变，他问：“那又如何？”
　　苏苏回答：“难得出来，让我先见识见识你平时去的地方，好不好？”
　　认识以来，短短数面，苏苏对萧怀贞虽然温和，但总是有些疏离，聪明如萧怀贞，怎会看不出来？他从后视镜里分了一点视线给苏苏，缓声道：“谈不上见识。你想去自然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苏苏似乎没料得他会这样讲，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其实睁大了也没多大一点儿，干笑了一下，苏苏问：“什么条件？”
　　“下次去你爱去的地方。”萧怀贞手握方向盘，笑得柔柔腻腻。
　　苏苏诧异，脱口而出，“萧怀贞，你还真准备下次啊！？”
　　萧怀贞扫了苏苏一眼，乌黑的眼睛里全是波光淋漓的笑意，他反问苏苏，“难道苏苏小姐不待见萧某？”
　　苏苏觉得和他饶舌，势必吃亏，窝回副驾上，闲闲道：“并不是不待见，我说过的。”
　　萧怀贞深深看苏苏一眼，没有做声。
　　苏苏道：“并不是不待见。我说过的。你条件那么好，简直令人发指，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又老又丑的灰麻雀。你身边漂漂亮亮的莺莺燕燕多如繁星不计其数，每天在你面前抖擞着又年轻又智慧的羽毛，而你这只又骄傲又优雅的金凤凰居然至今没被人染指，算起来，也是一种致高的境界。萧怀贞，你看，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差了何止千里，而你的境遇和我的境遇也差了何止千里，我压根儿不相信你会沦落到靠相亲来结束单身的地步。”
　　萧怀贞听着苏苏那一长段关于麻雀、莺燕和凤凰的话，脸色一直很从容，手握着方向盘，车子走得也相当平稳，继而听着她那一大段乱七八糟的比喻和成语，又不知记起了什么，粉色的唇弯得更深，耐心等到苏苏讲完，轻声问了句：“说完了？”
　　“没有，”苏苏摇头，脸色严肃，一字一字道，“萧怀贞，虽说善意的谎言是好心，但我很不喜欢被别人骗。”
　　萧怀贞的脸色在那一瞬有稍纵即逝的黯淡，像是完美无缺的面具下突然出现了发丝细的一点裂痕，但很快就又完好如初。他将车子靠边，转过身来，眼底的波光那么细碎，显得如墨的双眸更加深远，他专注地看着苏苏，缓缓说道：“苏苏，我不会骗你。”
　　两人相持，苏苏好似一只正在炸毛的小母鸡，而萧怀贞则是一只从容不迫的金凤凰。
　　苏苏盯着金凤凰，心道，她是喜欢好男人，废话，谁不喜欢好男人！？可极品如萧怀贞太不真实，诚如他所言，这场赌局确实赌注丰厚，诱惑不是不大，但阴沟里翻船的风险更大，苏苏自认胜算渺茫，尤其在经历了梁慎事件之后，更看清生活本不是神话，哪来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目前选择男人，苏苏奉行三不原则，即：“不让自己不舒服，不让自己不快乐，不让自己不进步”，坦白地讲，凭萧怀贞的条件，满足这三不原则，确实又绰绰有余。
　　于是，对于自己目前这种进退两难的腻歪，苏苏掂量了多次。
　　沉默的空隙里，萧怀贞侧过脸来任由苏苏的目光在身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扫视，直到苏苏自己也觉得不妥了，这才正视他双眼，问道：“为什么是我？”
　　口气像拷问，萧怀贞却笑了，“苏苏，我觉得你很好。”
　　苏苏皱眉，“萧怀贞，你我见面不过两次，你消遣我吧。”
　　萧怀贞笑意更深，“我说过，不会骗你，更不会消遣你。”
　　犹豫了这么久，苏苏真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是萧怀贞可图的，而话说到最难听，那人依旧好脾气地一一应着。苏苏歪头瞧着他漂亮的侧脸，问道：“那你说说我有哪里好？”
　　苏苏的话问得诡异，萧怀贞却不以为意，道：“给我时间，慢慢告诉你。”说这话时，目光里有势在必得的坚持，同时又回避了苏苏尖锐的纠缠。
　　苏苏眼前的男子有着俊美无俦的容貌，有着丰神如玉的身姿，有着从容不迫的气度，又有着至少三只相当不俗的黑色金属大怪物。苏苏心里天人交战，一一挣扎。
　　在苏苏的无言里，萧怀贞一直专注看着她，细细观察她脸上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渐渐地，在苏苏的游移里，他的眼底也多了一丝小小的阴郁，但很快地，柔和的笑意又涌上那双乌黑的眸子，他诚恳地对苏苏说：“苏苏，慢慢相信我吧。”
　　苏苏抬头，咬着下唇，敏感地问道：“萧怀贞，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萧怀贞微微一愣，随即敛尽眼底笑意，只剩一片温和，他轻声道：“苏苏，我知道，但我不想说。”
　　苏苏再次问：“你说不会骗我，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一次面对苏苏的诘难，那人居然难得的有些晦暗，他静静看着苏苏，并不急于明朗作答。
　　苏苏移开视线，冷冷道：“送我回去吧。”
　　萧怀贞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一紧，过了会，才慢慢道：“苏苏，我不想说，是不想你不开心，不是为了隐瞒。”苏苏抬眉看他，他笑了一下，继续讲，“苏苏，过去的，都过去了，即使眼下不能过去，未来你也能让它过去。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苏苏还是不语，紧紧盯住他。迎上苏苏的目光，萧怀贞眼底的笑意却依然温润稳定，他不疾不徐地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和别人不同？况且苏苏你也学会了一直成长，这样的你难道消受不起这样的我？所以，我才说我们势均力敌。”说完，侧过头，乌黑如墨的眼睛细细看着苏苏，渐渐生出一丝一丝清澈而缱绻的光亮。
　　苏苏脸色比萧怀贞难看多了，但还是努力镇定地问他，“你知道梁慎的事？”
　　萧怀贞在苏苏的不依不饶里身子往后微微一靠，脸色终于有点疲惫，“知道，但知道的不多，我并非恶意窥探你的过往。”
　　“你是怎么知道的？”苏苏不买账继续追问。
　　“我找过刘小姐。”萧怀贞毫不掩饰地淡淡回答。
　　“你找了若水？”苏苏吃惊极了。加上今天，萧怀贞和她总共才见三次面，他居然就找到了若水，还知道了她的那些过去！？苏苏倒不怕他变态，更不释怀的是别的，于是冷声道：“你去找若水问什么？如果好奇，你可以直接找我。”
　　萧怀贞那双神采奕奕的黑眸有了明显的黯淡，他蹙了一点眉，问苏苏：“好奇？你这样看我？”
　　苏苏道：“对我的过去好奇的话，你真的可以直接问我。”
　　萧怀贞轻轻摇头，目光坚定而明亮，“苏苏，我并不好奇。”
　　“那为什么？”苏苏十指紧扣，谈起这些她并不愉快。
　　萧怀贞看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左手伸出，却又在苏苏的逼视下停顿于半空，最后他还是握住了苏苏冰凉的手掌，紧了紧，神色带了一丝傲然，却极尽缓声道：“我不好奇，也不屑追究你的过去，知道这些是机缘巧合。正如你之前所说，我身边从不乏女人，就算是为了你，也未必需要自降身价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从今往后，只要你一心有我就好。苏苏，会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我希望能保护你，不被伤害，至少少受伤害，虽不能体会你当时的感受，但我为你心痛，也为你骄傲，更希望能为你切实做些什么。”
　　苏苏挑眉，“萧怀贞，你不觉得这话说得逾矩？”
　　萧怀贞轻轻摇头轻轻地笑，“我不觉得。”
　　苏苏强调，“我们总共才见三次面，你不觉得你这么深情款款很有猫腻？原谅我只是很平凡的女人，也只会做很平凡的猜疑。说起来，我身上有什么是你势在必得的？我实在想不出来。难道说，我是哪个巨富留下的私生女或者身负开启大清皇朝龙脉宝藏的钥匙秘籍？遗憾的是，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些都不可能。”
　　萧怀贞笑笑，眼睛又明亮起来，“是很有猫腻，但你确定喜欢一个人需要这么多道理？”顿了顿，继续道，“苏苏，有一句你说的没错，你身上确实有一样我势在必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苏苏忍不住追问。
　　萧怀贞眯着双眼，斜长的黑眸里晃动着一层晶莹幽深的波光，摇曳着，摇曳着，慢慢勾唇一笑，轻声道：“你的心。”
　　呃，苏苏缩了下脖子，摸了下鼻尖，“你玩儿我吧？还是脑子进水了？”
　　萧怀贞在苏苏如此尖锐的话里却笑出声来，“苏苏，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对你太好了，毕竟对女人太好，她就难免蹬鼻子上脸。你会这样讲，难道是我的克制还不够？”
　　苏苏不曾想到高高在上端得优雅自持的萧怀贞也会这么无赖，被他如此一说，苏苏实在不能继续板着脸，再板下去，她自己都要鄙视自己确实蹬鼻子上脸不给萧怀贞颜面了。苏苏觉得自己过了分，给自己时间和机会，也给对方时间和机会，这才是她眼下该做的，而经历了过往，苏苏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输不起的，人生最倒霉她又不是没遭遇过，还不是一样过来了，还不是最终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么，扭扭捏捏这许久，到底有什么意思？
　　想通这一点，苏苏缓和了脸色，笑了一下，轻声道：“对不起。”讲完，却还是从萧怀贞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萧怀贞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就像炸毛的小母鸡终于松下了一身的戒备，于是也不计较地收回手去，一面重新发动车子，一面问道：“还是去我平日去的地方？”
　　苏苏笑了一下，点头。
　　乌黑的大车子再次飞驰起来。
　　这一次，苏苏细细瞧了瞧身边的人，萧怀贞正专心开车，唇角带了丝不加掩饰的笑意，整个人虽然内敛惯了，但还是比之前更加的神采飞扬——苏苏想要确定自己看人的眼光。
　　萧怀贞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终于放松的表情，笑了，“我不会骗你。”
　　“嗯。”苏苏点点头。
　　萧怀贞问她：“为什么愿意信任我了？”
　　苏苏回答：“我又不是胆小鬼，也愿意试着去相信，相信你，当然更多地是相信自己，说不定真会有狗屎运遇见你这样的极品金凤凰呢？再说了，就算最后还是消受不起，有什么后果，我自认也不是担不住。世事难料，不试试，将来会如何，又有谁知道？”
　　萧怀贞望着苏苏只是微笑，不语。
　　那年灯影下带了点羞涩却又率性的女孩子，她对着向来无往不利的岐幽淡淡地笑，眼睛里透出一丝清澈的了然和狡谲，低低柔柔地问：“先生要是玩得无聊了，这金碧辉煌里女人那么多，您那边就有好几位天香国色的尤物，瞧瞧您那自留地里养出来的花儿已经是够肥美娇妍的了，又何必多次一举地来寒碜我这户贫下中农呢？”
　　那时的苏苏像一朵小小的花，白色的，单瓣的，透着自然的清净的香气，笑起来，就像小花在风里颤，简单、知足、聪明而愉快。而眼下的苏苏，曾经也那么闪闪发亮的苏苏，那样简单的知足与愉快连同那样温润人的小小光华，都已经消逝了，但难能可贵的是，历经了风雨，她依然倔犟微笑着，眉梢虽有一点淡淡的缱绻的愁意，但他相信，终有一天苏苏能再次微笑起来，好过旧日那朵风里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