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沙》布西其

5、暖冬的柔情山水

　　两天两夜的颠簸，怀沙吐了三次，他的脸有时苍白得让我的心在颤抖。火车走走停停，人们上上下下，车厢里声音吵杂，空气浑浊。形形色色的目光织成了一张大网，连同意识混沌时脑海里冒出的一张张脸将我包围，我时常有窒息的感觉，时常发现自己看周围的眼神很麻木，时常问自己这个负担是否过于沉重了。
　　在我还没有彻底理清自己的困惑之前，车到站了。
　　怀沙抢着背起所有的行李，直到确定我的手里没有负担，他才吐了口起说：“走吧。”
　　我觉得他单薄的肩膀承担了超负荷的重量，便试图拿过一些行李，他摇着头躲闪，极为认真地说：“你只要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地为我带路。”
　　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些茫然，这一刻，我终于清楚自己的使命了。我做了个决定，在一家只有一张理发椅的理发室里，我剪掉了自己蓄了四年的长发。不是为了明志，不是为了断愁，只是在因为以后的日子里，不为自己增加个累赘。怀沙却好象剪了他的头发一样，哭得楚楚可怜。

　　那个老中医所在的地方属于真正的穷山僻壤，交通不便，物资贫乏。我们转汽车，转马车，然后徒步走了很久才终于到了那个鬼地方。不是我咒骂它，那个村子可以说是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得原汁原味，连一条象样的人走的路都没有！
　　接着，终于找到了那个寄托着我们所有期待与命运的人——霍医生。初见他，会被他眉宇间的严厉所震慑到，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解释我所看到的那种自信，我一定会用那两个字——权威。而他接下来的亲切的笑容让我只有一种很充实很饱满的感觉——希望。
　　在利用他自己的尚且可以说是完备的工具对怀沙经过彻底检查后，他想了一会儿，那一会儿我没有敢喘气，似乎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终于叹了口气说：“他不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病人，如果完全按疗程治疗，是很有希望恢复的……”我觉得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因为发自肺腑的开心而想笑了。
　　“只是……”霍医生看向我，看着我僵在脸上的笑容，“倘若他十岁那年来找我，恐怕只要一个月，不，也许只要半个月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我沉默了。倘若，哪里有什么倘若，是他麻木的只懂悲哀的母亲，是他忙碌的只能用钱来救赎的父亲，还是那年只不过八岁的我？这个“倘若”太嘲讽现实，太刺痛人心了。

　　我们留下来了，怀着动人的憧憬，无暇顾及眼前的不如意。只是——
　　“你每天要做饭洗衣服，我可不可以帮你啊？”
　　“你竟然要去深山里采药，摘野菜野果，还要砍柴？”
　　“天，你还要编箩筐去卖，顺便跑几十里路去县城里去买中药？”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怀沙，因为我自己也吓坏了。以前在家里，我只是个半大的小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呢？面对霍医生布置下的任务，面对怀沙不安的情绪，我怎么再有力气面对自己的怯懦。
　　何况，怀沙看到的只是浅浅的表面，真正经历过后才知道这远远不是磨难的极限。做饭，要先生火，我试了若干次，在浑身上下都被熏黑的时候，火，终于对我有所怜悯；刷锅，要先挑水，我的肩膀似乎要断裂时，几百米的路才算走完；洗衣，双手加溪水，好在冬天的云南不冷，上天既然如此厚爱了，我也不好再为要洗怀沙的内裤而抱怨；采药摘菜摘果，虽是跟着霍医生，我其实只是帮他翻翻地，做做下手，但山里有各种虫子和野兽，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一只蜈蚣从我的袖管里爬出来在手臂上蜿蜒时我惨烈的尖叫，我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踩到蛇尾巴时我像触了电一样只能和蛇大眼瞪小眼；砍柴，是力气活，适于发泄苦闷和不满的情绪，无须顾虑爱护树木的信条，拼了命挥刀，当力气没有时，情绪也会没有，也许闹情绪也要力气；编箩筐，我出奇地拿手，只是，手上一道一道伤口也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在没有路的山道上走几十里路为怀沙买药，则是我干的最有希望的事，鞋子踏破了没有关系，裤子刮破了没有关系，皮肤黑得像碳烧也没有关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变得麻木了还是变得坚强了，我只知道，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因为我怕。我怕自己发现自己其实胆小懦弱，我怕自己会在喘息间选择放弃，我怕怀沙知道我远不是他想的那般伟大。
　　怀沙常常对着我叹息，他会上上下下地摸我，即使他摸到我的伤口，我也不敢瑟缩，我知道他的心有多敏感。他会时常抱起我，然后付在我耳边说：“你又瘦了。”他都要确定我吃得饱饱的才肯让我喂他吃饭，他从不说我做的饭不好吃，他每回都吃得很干净，只是，我也经常看见他痛苦地吐得很干净。他一直要求帮我干活，可他能干什么，他即使坐着我都不能放心。有一次，他坚持要帮我去挑水。地上有很多石头，到处是野草藤蔓，哪怕我再小心，他还是摔了，虽然没有受伤，但一只水桶破了。他哭，眉头全皱在一起，我理不清他的悲伤里有几层含义。我拉过他的手贴在我脸颊上，他的细细长长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我在他的掌心里写字，一笔一划地：你只要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地治病。

　　发呆的时候，我一直试图从怀沙的身上找到一个小小的洞，让我可以钻进去，站在怀沙的灵魂深处向外张望、倾听，感受一下那种因为彻底的黑暗和彻底的静寂而带来的痛彻心扉的绝望。只是，他拒绝开启这样一个缝隙。我看见的怀沙，总是舒展着他的面容，淡淡的，有时有泪，有时有笑，没有绝望的痕迹。他的泪他的笑似乎总是因我而起，而不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痛。甚至在他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时，他的呼吸他的眉目间的痛楚仍是那么纯粹而淡然。
　　怀沙体质虚弱我是知道的，一定程度上，我的身体也是虚弱的，妈妈说我容易得病，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是住在爷爷家的，因为爷爷是医生。但是，站在怀沙面前，我才知道，其实我的父母把我养得多么健康结实。
　　通常我要在炉子边蹲若干个钟头才能煎好一副中药，但怀沙将它喝下，再把它连同胃里的食物一起吐出来只要短短几分钟。他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大口喘气。他紧咬着发紫的嘴唇，止住一波又一波的恶心，同时还一个劲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小心地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子，好象下一个瞬间他就会变成一缕青烟飘走。我的眼角扫到站在一旁的霍医生，他轻轻地摇着头，我的眼泪就这样重重地掉了下来。
　　怀沙以前没有吃过中药，却服用过种类繁多的抗生素，霍医生说，这就是最后西药无法阻止他病情恶化的主要原因之一。霍医生针对他脆弱的胃开始了一系列的调理，而我则必须为此增加一系列的工作，包括晚上研究一些养生的书，早上手把手地教怀沙做些健身的运动，因为没有冰箱，甚至没有电，气温也不允许一下子熬很多药，于是，每天煎药成了重负。霍医生问我：“你可以坚持吗？”我看着这位略显茫然的老者，笑了一笑：“我没有选择，不是吗？”我了解像他这样一位历经风霜的老人对我这样一个在都市里养尊处优长大、笨手笨脚的小女孩的质疑，但他恐怕无法了解一个女孩抛弃家庭、抛弃前程、抛弃恐惧背后的决心。
　　怀沙对一味明目的中药有强烈的过敏反应，身上一块一块变红，虽然他摸不出来，也暂时没有痒或痛的症状，但他还是从我的抚摩中感觉到了异样。他对我说：“何芹，你的手指在发抖，发生了什么吗？”我赶快拉开和他的距离，紧张的看着自己的手：有么？我怎么没感觉到？他认真地点点头：“有的，真的。”他对外界的感知并没有停止，反而比其他人更加细腻，也许有些东西真的不是靠看靠听的。
　　庆幸的是，过敏反应几天后消失了，只是怀沙的磨难远没有到达终点。霍医生在几天的观察以后，确定了针灸方案。怀沙并不了解这种古老的中国医学文化，他只在书本里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字眼，因此，当我把这两个字写在他手心里，他是一脸的迷惑。但，当细细长长的针扎进他的肉里，他的迷惑一下子被惊慌取代了。我抓住他不让他乱动，可是他瞪大的眼睛却看进了我的眼睛里，而我也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苍白的脸。霍医生说过，针扎进去的时候不会很疼，只是有些酸麻的感觉，几次下来就没有感觉了。可是怀沙紧抓着我的手心里湿了，他的身体僵硬得不行。身上的穴位已经扎好了，接着是头上诸多的穴位。每一针扎进去，我都不敢看，怀沙的每一阵瑟缩都让我心惊肉跳。直到他的头上扎满了针，我才抬头看他，我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他却长长舒了口气，勉强笑笑，说：“不痛了。”我松开了手，才发现，我的手心湿得更透。
　　“怀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有一天，霍医生这样跟我说。
　　我该为此而高兴吗，毕竟他不是我的孩子啊，倘若他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为他骄傲的。

作者有话说

　　我写不下去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