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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隆冬的安谧长夜 ...

  •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这东西,或许在苦难的汪洋大海里,命运只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相信它的人,死死攀着它,把等待作为希望,而不相信命运的人只好自己游弋,彼岸不知道在哪里,但前进就是希望。
      我的乐观与自信在一点点地被消磨着,我不敢忘却我的使命,也不甘忘却。只是,那从心底里一阵阵翻涌而上的疲惫常常让我迷失了方向,那不是身体的困倦,所以无法用一夜好眠来治疗,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的困倦,赶也赶不走。
      我用力地、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怀沙忽然竖起他的脑袋,面向我的脸,“你在叹息吗?”
      我吃惊地望着他。这个简陋的房间的屋顶有一个口子,如果下雨,雨水便漏进来,现在,漏进来的是白纱一样清澈的月光,铺在怀沙的脸上,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大而无光的眼睛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的眼睛里。因为条件困难,霍医生只好把堆放药材和柴火的小屋整理出来,在墙边搁一块大木板,两块板凳托着,这就是我和怀沙的床,很小很硬。为了安全,怀沙是睡靠墙那一面的,他不会知道,我有多少次从木板上摔落下来,躺在地上仰望缝隙间忧郁的星空。
      我在他手心里写,你怎么知道我在叹气?
      他笑了,“因为有诡异的气流拂过我的脸。”我也笑了,不过只是嘴角扬了一下。
      过了一会,在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他发出声音:“何芹,是你的伤口又痛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伤口?是啊,有很多伤口,也有很多伤疤,还有许多山里的小虫在我身上留下的纪念,我都已经无暇为它们每一个去默哀几秒钟。但我必须拨出时间抚平怀沙的眉头。我轻轻摇着他的手,然后轻轻在他身上打着拍子,就像小时侯妈妈哄我睡觉时一样,在他的心里,应该可以听见我为他轻轻哼唱的摇篮曲。

      怀沙已经很久没有游泳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这就是我的疏忽了。每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我都会在溪边清洗手脚,有时索性会跳进水里,溪水从山顶源头潺潺地流下来,清澈地泛着碧绿的光。可毕竟是冬天,上岸后,风一吹过来,没有衣服可换,就冷得发抖,回家后就得喝苦苦的药汤去寒防病。怀沙每天在家里待着,运动的空间时间都极少,我压根忘了他的洗澡的需要。
      有一天,霍医生说:“带他去洗一下澡吧。”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存在。我点点头,“明天中午我带他去溪边洗洗。”霍医生像是不认识我一样瞪着我,我被他瞪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然后他告诉了我一个会让我浑身发抖的惊天大秘密——在某个山的某个洞的某个尽头有一个天然的温泉。我发抖,愤恨着盯着霍医生,他像是没看见一样,悠悠然转过身去,末了,悠悠然飘来一句话:“你以前又没有问过我。”

      怀沙竟然在害羞,而我竟然像他的母亲一样为他的害羞而好笑。哪个孩子不曾赤身裸体地被母亲抱过呢。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脸颊,在他手心里写:我站到石头后面去,你脱好了衣服叫我,我扶你下水。他很乖巧地点头,脸上是无比信赖的神情。我忽然呆住了,其实我原本只是打算哄哄他,我站在哪里他根本不会知道,而且等他脱好衣服再喊我时还是无法避免他的别扭,我的回避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现在,我必须回避了,因为,我感觉不能亵渎了怀沙那份无私的信任。
      怀沙的脸红得像晚霞一样,倒是我,一个女孩,第一次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竟像看到鸡蛋苹果一样习以为常。或许,我真的有做他母亲的天分。我扶他到水里,刚下水他有些不适应,直喊烫。我却只是用这“烫”的水往他身上浇。不然我能怎样,这又不是我家的热水器!
      他站在水里,羞涩地低着头。雾气弥漫着,水大概只有半腰深,他蹲下去,让整个身体浸在水里,然后静静地,一动不动。我托着下巴坐在水边,盯着他,也许是太安静了,也许是温度太适宜了,然后,然后……我竟然睡着了。
      我的意识一直模模糊糊的,似乎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小巷,巷子那头是提着行李的爸爸,还有妈妈,她手里抱着幼儿大小的何鲤。他们一起看着我,妈妈对我说,何芹,快,我们要搬家了。然后是何鲤在哭,声音好响好响,周围的景色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糊成一片。我于是向他们飞奔过去,可是地好软,我的腿也好软,我怎么也跑不到他们那里,我放声哭,视野里是一片模糊,后来,嗓子哑了,声带在喉咙口撕扯着,却没有声音……再然后,我被怀沙摇醒了,他竟然已经从温泉里起来,还穿好了裤子衣服。他用手摸我的脸,我知道他摸到了什么,是湿湿的一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将我拥进他的怀里。我听见他的心跳,那么温暖,那么真实,忽然觉得很安慰。
      我帮他扣扣子。由于我的衣服的折损率很大,怀沙带到云南的衣服都给我穿了,霍医生就把他珍藏的一件年轻时穿过的中式褂子给了怀沙,那是一件很别致的、有一排三十颗布疙瘩扣子的衣服。不要说是怀沙,对我而言也是一项挑战。我一颗颗认真地扣着,怀沙很安静地坐着,那种暖暖的气氛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和谐。我忽然记起小时侯我和何鲤都很调皮,妈妈帮我们穿一次衣服都会累得满头大汗,如果妈妈有怀沙这样乖的孩子,在梦里都会笑醒吧。怀沙摸摸已经扣好的扣子,说:“为什么贝多芬耳朵听不见了还可以创作音乐呢?难道音乐可以脱离听觉存在吗?”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我在他手心里写:也许音乐早已镌刻在他的灵魂里,即使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也可以在心里听见声音。
      “十岁那年我爸爸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一首歌的歌词和曲谱,爸爸叫我在心里面听音乐。”怀沙回忆着,淡淡的笑着。“那首歌叫《亲爱的小孩》,你会唱吗?唱给我听吧。”
      我愣住了,说实话,那首歌我听过,但不会唱,只依稀记得些调子。但我不能告诉他我不会,不能打破他如此温馨的回忆。我摇着他的手打着拍子,心里估计着那首歌的长度,差不多时,我停下,在他的手心里写:好听吗?
      他没有回答,兀自沉浸在他的回忆中,忽然,他轻轻地唱起来:
      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
      我没有打断他,一直听他快乐地唱着,虽然有些音调不对、很别扭,但我却怀着听全世界最美妙歌声的虔诚在听着,眼泪就无声无息地作为掌声掉了下来。
      我亲爱的小孩,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这是颇为罕见的,所以到了晚上,怀沙终于忍不住问我:“何芹,你得了什么病?”
      这叫我如何回答呢,女孩子该有的生理反应他大概是不了解的,毕竟他没有上过青春期健康教育课。我犹豫着,一边抵御着腹部一阵阵不适。霍医生进来叫我们去吃晚饭,我没有胃口,而怀沙垮着一张脸跟霍医生走了。我叹了口气,做女人,麻烦啊!真不明白那些漫画小说中的女主角动不动就被作家大笔一挥丢到了古代,有的甚至还是外国的古代,她们怎么从来没遇到过生理问题,好象都活得极其适应。而我只是从一个比较繁华的城市到了一个比较闭塞的山村,就已经觉得如此不适应了,可见作家们的梦幻是不拘小节的。
      吃过晚饭,怀沙进来了。他一脸神神秘秘,爬到床里面,摸到我的耳朵,小心而兴奋地贴着它说:“我都知道了,霍医生都告诉我了。”我笑了,看着他一付好象闯入大人秘密世界的得意神情。他真的好小,好单纯,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忽然,他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腼腆。我以为他有高见要发表,耐心等着。他举起右手放在胸前,食指往自己胸口指了一下,然后抬起左手握成拳,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大拇指的指背,接着他的右手食指准确无误地指向了我,定格了五秒钟,最后他的双手安安静静地落在身体两侧。我的思绪也定格了五秒钟。这是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孩赧然的表白,他内向的心使他无法大声地说出来,即使永远也听不见也看不见拒绝,他仍是不敢,于是他只好悄悄地、也许心里还在祈祷着我正好没有看见、默默地用手语说:我爱你。
      第一次不把他当孩子来看时,我竟也有些羞涩得不知如何作答。我仰天苦苦思索着,最后,我很没骨气地顺应了他心里的祈祷,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让他以为我睡着了。可是其实我这一夜都没有睡着,我不知道我在思索些什么。直到那静得离谱的夜晚终于要淡淡地褪去时,我才有些想通,我原来是做得非常不妥的,凭着怀沙的聪明,一定猜到我肯定看到他的手语了,而我的沉默会给他敏感的心带来什么,也许不仅仅是失望吧,更多的恐怕是自卑。他会自作主张地认为:他不健全的身体正被有意无意地嫌弃着。我无法挥去留在脑海里他临睡前那一个落寞的表情。我有些无措。照顾一个人的心灵比照顾一个人的身体难太多了。

      山坳坳里的翠色一直没有改变过,在每天忙碌的日起日落中,我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往昔的敏感。从前的我出门一定带手表,每天反复确认几遍日期星期。现在,不需要手表和日历了,事实上,连我是谁也不重要了。所以,当霍医生拿着本黄历乐呵呵地宣布后天就是除夕时,我才惊觉时间的流淌。
      霍医生的儿子原本坚持要带霍医生回去城市过年,但霍医生更加坚持地拒绝了,因为——他对我们说,你们是我见过最有希望的人,让我也忍不住想追赶希望,不舍得放慢一点点脚步。
      我去县城里采办年货。这个离大山最近的县城还保留着古朴的民风,节日的气氛相当浓烈,到处张灯节彩,小孩子欢快地期待新的一年的到来。我有些感动。在大城市里,每天都可以穿新衣、吃丰盛的食物,每天都享受着过年才有的待遇,于是过年便淡化在了生活中,至于传统的一些东西早已不见了踪影,比如“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悟。
      我买好了所有的东西,在一家邮局门口停住。我有些恍惚。双脚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那个在我记忆里深深铭刻着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妈妈!”我迫不及待地喊着。电话里没有回音,只有浓重的哽咽声。然后,电话被另一个人夺去。
      “何芹,是你吗?”何鲤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声音里有了哭腔。
      我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我用欢快的声音报告着怀沙的病情以及我们的生活。我不想,也不能让我远在异地的亲人为我担忧。我过得很好,不应该因为一时动情给他们带来不好的错觉。我忽然发现,在这番磨练里,以前那个玩劣任性的我已经成长到我自己都为自己骄傲的地步。
      放下电话,我站了一会,纯粹发呆。然后,我叹了口气,又拨了怀沙家的电话。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些什么,我只知道当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没有止境的忙音时,我非常失望,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年夜饭是极其丰盛的,足足有六个菜。开饭前,由霍医生发表新年祝词。我和怀沙是听众,我兼做翻译。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大医生,开口便不同凡响:
      “亲爱的病患和病患家属们……”现场拢共是一位病患和一位家属,这个“们”字未免沉重了。
      “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贺新春。为过去受的苦默哀,为将来尝的甜期待。新春是中国特有的节日,……”
      我看看霍医生没有长话短说的意思,便不再辛苦翻译了。怀沙看看我,再看看口若悬河的霍医生,疑惑地小声说:“你怎么不写了?”
      我夹了一块鸭肉放到怀沙碗里,然后在他手心里写:你吃你的,装出认真的样子就可以了,霍医生很久没过官瘾了,让他一次说个够吧。
      显然,一直与世无争的怀沙是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道理的,还好,他很听话,乖乖坐在一旁安静地吃东西了。
      我看着霍医生,鬓角斑白,皮肤粗糙,而且黑得很沧桑。此时的他不像是城市里养尊处优的著名医生,更像是个面朝黄土背向天的农民。
      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很伟大,抛弃了那么多来到这里。但我忘了,其实我在那个灯红酒绿的都市并没有什么特别属于我的东西。今天我才知道,霍医生离开了围绕着他的那么多光环,离开了优渥舒适的生活,离开了爱他的孩子们,只为着一腔热血,独自吞咽寂寞。我以为是他的性格习惯如此。其实,他和很多人一样,也喜欢热闹,也喜欢荣耀,而此刻他在什么都没有的山里,依然坚持着。我还有心里放不下的怀沙,那么他的心里是盛着什么才能让他如此伟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隆冬的安谧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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